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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我本为臣,岂容逾矩(1 / 2)

东陵中又开始下雨了,不知是天在哭帝在哭,还是皇子在哭。


胤禩跪在祖宗祠堂外面的广场之上,已有一日一夜。雍正爷则跟在皇父身边苦苦求情,惹得康熙瞅着他几乎以为他这是要和八阿哥结党了,才在雍正爷一句“胤禩年纪尚幼,儿臣恐皇父苦心八弟无法领悟,遂恳请开解陪伴”下,略略松了眉宇。


康熙岂能不知道自己一日之前那些话是说错了?


十八岁的儿子,母族无力,妻族也被架空,如若这样还敢小小年纪动什么歪心思,他倒要佩服胤禩的不知死活了。不过是拿来撒气的罢了……


况且,胤禩于他,好歹还有个救命之恩放在那。


康熙帝显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连带着想到了胤禩的出身,彼时竟也厌恶起来。辛者库贱妇之子,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孰料这个他从小到大都刻意忽略的八儿子,却在准噶尔草原上替他杀掉了毕生宿敌又在东陵行宫救他一命。只是你天师一语……


康熙帝唇角一抿,揉了揉眉心,寻来了同行的李光地:“梅玄机,给我查彻彻底底地查!”


听到此句,雍正爷才算略略松了口气,梅玄机并未见过他本人,亦不曾留下什么把柄,查来查去最终的结果就是大哥死蠢的把自己圈进去,如若梅玄机为了逃避责任一口咬死并未说过禩贝勒什么,小八此劫就也算过了。雍正爷虽心头懊悔不该让皇父一气之下说出那些诛心之语,却也明白皇父不过是一时气急找人泄愤,且一代帝王岂会承认自己失误?便只一味脑补,与其纠结前缘不若“设法补救”;况乃小八上辈子亦有此劫,想必“天命循环”,于是瞅着康熙帝面色沉郁坐在一旁,雍正爷便紧赶紧地便跟着退下了。


这便是帝王金口玉牙;伴君如伴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道理,坊间民谚口口相传,实说从康熙帝到雍正爷,其实别无二致。


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误,永远也不会为了一个人毫无保留的付出。


只是他们却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好了。


苏培盛擒着一把伞跟在四爷身后,四爷手里还提留着一个食盒,他担心凉了,走得很快。看到祖宗祠堂前面那个直挺挺的身影时候,脚步却顿了一下。


心很痛。


他上前几步接过了苏培盛手中的伞,蹲下了身子给弟弟遮住,喉结滚了半晌,才惊觉真正面对八弟时候,声带有些滞涩:“为什么不打伞?”


胤禩没回头,只是有些僵直的跪着,若不是从雨中依旧能看到肩膀在抖,雍正爷几乎以为他这是晕过去了。


“想清静一会儿,洗洗脑子。”


少年的牙关紧咬,开口的一瞬间,嗓音哑得几乎不成调。


雍正爷的心一抖,却被他自己生生绕开了:“皇父是在气头上,太子是他的心头肉,四哥告诉过你,你偏不信。”


胤禩倏然回头瞅向了雍正爷,眼睛里面有些迷茫,更多的却是不可忽略的血丝。


这次是手有些抖了,四爷立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却听到胤禩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我……不是阿玛的儿子么?”


“咚嗒——”雍正爷听到自己的心脏猛烈地狂跳了一下,他明白,每个庶出的皇子,恐怕都有这样的质疑,年轻时候的自己,甚至也是有的。只不过他想,胤禩问的并不是和他同样的问题,而是——辛者库贱妇所出,那同“辛者库贱妇”一起创造出他的皇父,又算的上是什么呢?


这是诛心之语毁人根基了。


雍正爷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再忍不住,袍角一撩跪在了胤禩身匝。


“别折腾坏了身子。”他执拗地将食盒推倒了胤禩面前,顺带递上去了一壶水。本来想说,“你还有四哥”,只是这句话到了唇边,在舌尖上滚了好几滚,却不知为何没能出口。有一种叫做“失悔”的情绪在作祟,四爷却不敢认。


胤禩没有再多多坚持,他闭了闭眼睛,就在雍正爷险些要指挥着苏培盛给八阿哥拿来一件大氅时候,他伸手拉过了食盒。


那双手很漂亮,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只是手心之中微微发红,是受累才能有所成就之象。同他一样。但即便一日一夜粒米未进,胤禩的手却是稳的,带过来的是些馍馍点心——受罚期间,委实不敢大张旗鼓。他用手取了,一手擒着食物,一手接在颚下。已食就口,断不曾坏了礼数。


这是天家子弟教养所出,十八年来未感懈怠的。


雍正爷心头突然就涌起了一股子心疼来——今日之所争,说到底,不全是皇父一句话所言么?爱新觉罗家的每一个皇子,单摆出去都能顶起一方天下,只是皇父眼中,永远只有一个太子。遂,究竟是他们争天下乱朝纲。还是朝纲乱逼臣子呢?


他慕地想到了雍正元年九月初四,允禩跪在了太庙之前的样子……


“辛苦四哥了。”对方的声音打断了他瞬间的走神。用了些点心,胤禩显然缓和了些许,只是这样一句道谢,雍正爷却不敢承了,他隐隐觉得,这有什么地方,并不太对。


胤禩想了想:“四哥还是回吧,时候呆久了,落人话柄。”


这话,从来都是他对小八说的。


第一次被赶的雍正爷,微微有些不适应,却还是起身了。让苏培盛扯住郝进耳提面命一番,不许胤禩再淋雨。


皇父快要病死的时候,雍正爷都没有失眠。


那夜,胤禩跪在宗祠外头的雨夜,他失眠了。


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才渐渐变得小一些。


凉雨寒庭,点滴霖霪。


叶叶心心,愁损柔情。


雍正爷在廊檐之下立到了三更天,强自在床上歇了一个半时辰,便再也耐不住了。翻身下榻,披上衣服,寻弟弟去了——这辈子他都不舍得碰一指头的八弟,没理由留给那只喜欢太子的皇父糟践。


一路冲到了太庙前头,却见胤禩听到了身后的响动,倏然用袖口抹了下面颊。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男儿的尊严,与一身傲骨。


原来他是会哭的,自上一世五十五年两人彻底闹翻之后,不,甚至更早,早在四十七年他逐渐避开胤禩,蛰伏于潜邸时候,在这个弟弟面上看到的便永远都是假笑了,温柔和顺谦恭守礼。他曾企图用各种手段在雍正年间逼他展现真面目,逼他站在自己的这一边,都没有再成功。


他一直以为胤禩坚强的近乎无可撼动,没有人能在皇父那样的对待之下,残喘了十四年屹立不倒。


可是他又觉得他想错了。上一世雍正四年的时候他就去了,其实在康熙四十七年之前,他们也曾要好过。那是不是说,自己这个兄长,上辈子在允禩心里尚有些地位么?雍正爷心里一抖,他知道,无论上一世如何,今生今世,小八是将自己当做知己看的。


而自己,究竟又做了些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胤禩身边,伸出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衣服湿了又干了,手下的温度已有些烫。雍正爷赶忙伸手去探胤禩的额头,被胤禩伸手拿开:“无妨,发烧了,皇父可能会有些后悔,额捏不至于遭挂碍。这些话,四哥莫要说出去。”


雍正爷的嗓子滚了一下,觉得也有什么东西火烫而灼痛,这个自幼聪颖的弟弟在一夕之间长大了,只是这样的成长,绝不是他想要见到的。


“四哥陪你。”一撩袍脚,他终于跪在了弟弟的身侧,用手托住了胤禩的腰身——他毫不怀疑,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恐怕会有好几宿都睡不着觉。而他亦明白,如果他不托着,小八可能随时随地会倒下。


只是,雍正爷不知是低估了自己的错误,还是高估了胤禩的耐受能力。


此番多行不义的后果,就此并未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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