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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螽斯(十五)(1 / 2)

罗李氏, 也即罗家夫人李环,盯着季三昧已有好几日光景了。


他在那四个怪人中年纪最小, 也最爱独自行动,常孤身一人在沂水亭里剥莲蓬、赏山水, 并试图把自己化入美景之中,十足是个安静漂亮的孩子, 他只会在面对那位沈姓法师时摆出一副爱娇腻人的样子, 其他时候, 他仿佛和这个世界间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膜。


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最易料理和哄骗的。


李环默默观察了他数日,终于选择在某个夕阳近黄昏的时分, 踏入了沂水亭内。


季三昧临水而照,神色自若,李环走近几步,才彻底看清季三昧样貌, 不由得轻轻抽了一口气。


那日她提桶怒泼“季三昧”时, 血气沸腾, 根本没注意到被她殃及的池鱼相貌几何。现在静下心来,靠近细看,李环发现他着实是个天资目美、恼人情思的小孩儿, 让人禁不住去想他的父母该是怎样的一副长相。


季三昧似乎察觉有人前来, 扭头一望, 即刻从地上爬起身来, 恭敬地施下一礼:“夫人好。”


小孩子乖巧懂事、一板一眼的情状总是格外惹人怜爱, 李环嫁与罗员外时,罗员外已是花甲之年,自然不可能再得一子半女,所以她看到季三昧这般守礼恭谨,心中就额外生了几分温柔:“荷香招虫,你要小心蚊虫叮咬。”


季三昧笑笑,撸起了袖子,李环嗅到了一丝清爽的香气。


季三昧眉眼弯弯地笑道:“师父亲手为我荼了防虫的药水,不妨事的。”


李环为他天真的笑颜所感染,唇角也勾起了一点弧度:“那日我提水乱泼,是不是吓到你了?”


季三昧摇了摇头,诚恳道:“若夫人真的对长安哥哥恨入骨髓,不会只拿水来泼,会直接拿刀来的。”


李环笑了,这孩子倒是耿直有趣得很。


“你那位长安哥哥……”她斟酌了一下言辞,“之前是做什么的,你晓得吗?”


那天,李环先后遭遇了彬彬有礼耍流氓的王传灯和哭闹搅局的季三昧,把她给忽悠瘸了,自觉是认错了人,可她回了宅院,几番斟酌,觉得不可能认错,想隔日再去寻那位叫做“长安”的小哥问个究竟,鬼车却偏偏在夜间大闹了许家宅邸,她第二日再去拜访时,许员外告知她,长安法师和另一位法师去追寻鬼车的踪迹了,不知何时方归。


无法,李环只好将视线停留在了季三昧身上。


为防季三昧听不懂自己的问题,她又在言语中强调了一句:“……八年前。”


季三昧大方地将自己剥好的莲子分给了李环一把,言笑晏晏:“八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呢。”


不等李环失望,他就继续道:“但是长安师兄跟我讲过好多故事,我也不晓得您说的‘八年前’是哪一个故事呢。”


李环刚刚产生了跌入深谷的绝望感,又接住了季三昧抛来的救命绳索,心里一阵激动,正欲把八年前的事端娓娓道来,季三昧却打断了他,口吻温和,眼神澄澈:“夫人为何不去问我师父呢?我师父或许知道更多呢。”


李环咽喉轻滚几下,一张檀口里衔着无穷无尽的愤怒、无奈、悲痛,再度张口时,她把这些情绪统统强行吞咽进肚,但是语音里仍带着一丝不甘的怨气:“问他是没有用的。他与季三昧是一窝沆瀣的蛇鼠!”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季三昧果然如她所料,露出了受惊和疑惑的小表情,叼住了下唇,蓬松乌黑的额发垂落下来,将他的瞳仁衬托得愈加纯净:“夫人……”


李环脾气本就泼辣,对季三昧的怨气又经年累月地被她闷在体内,像是一块豆腐,暗自发酵,生出一朵朵腐败的蘑菇状霉菌,现如今好容易寻到了一个宣泄口,即使知道是错,她又如何能收得住。


八年前的沂州城还未具备城市的雏形,此地名唤沂水村,人杰地灵,却有些与世隔绝。


在一个将水汽全部蒸烤殆尽的夏日正午,螽斯伏在发蔫的草丛间,斯文秀气地叫唤着,还未出嫁的李环和姐姐李柔采桑归来,准备用这一垛桑叶喂饱那些长势正好的肥胖夏蚕。


就在此时,田埂那头奔来了一道身影,身影被烈日灼烤出层层暗色的重影,似乎在燃烧,连带着他的声音都变得虚幻起来:“救……救命!两位姑娘……救命!”


李环和李柔面面相觑,姐姐见来人是个孤身男子,怕惹闲话,踟蹰不前,李环却没那么多顾忌,弃了筐就大步走去,行至田埂另一头,饶是她早就有所准备,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跳。


——一个缥色衣裳的青年倒在埂边,双眼蒙着白布,两团猩红色从布内沁出,仿佛有两穹深渊埋伏其中。


青年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仰起了头来,牵出了一个笑容来:“……有烟吗?”


李柔李环姐妹把青年带回了家中,给了他一把烟草,给了水擦洗净身,又找来了贴身的衣服,给了他饭和药。


而在李环不知道的地方,李柔把自己的心也给了他。


青年名为季三昧,还未摘下眼上白布时,露出的半张脸俊美无俦,已经叫人心头打鼓,等到一除下白布,擦去眼角的污血和积垢之后,姐妹两人都呆了。


她们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那时,季三昧靠在软榻上笑问:“我好看吗?”


此人的舌头利害至极,三言两语就融入了姐妹两人之间,但在她们想知道关于他的更多事情时,他的嘴就自动自发地上了一把锁,只会视情况释放出只言片语。


李柔问他为何流落至此,他答:“我来寻人。”


李柔问他所寻何人,他答:“他已经走了。”


李柔问他为何不跟过去,他答:“没力气,跟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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