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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问当年(2 / 2)

皇帝笑了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轻轻摸了摸他头顶的发髻,手又一路滑下,搭在了他的肩上,低头问道:“还是忠孝难两全是不是?只是你这忠给了朕,孝却是给了他。”定权方想开口,皇帝便道:“朕没有要怪你的意思。你的难处,朕也知道。”定权不由抬头望了皇帝一眼,只听他又笑道:“你我若只是君臣,或者只是父子,这事情都不会有这般的棘手。阿宝,爹爹或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可是陛下却并没有。你不在其位,便根本不会明白。”


自定权记事以来,父亲从没有唤过自己的乳名,也从未和自己说过如此亲密的话语,此刻听了,竟疑自己身在梦中,只是便是做梦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景面,一时心软,竟无话可说。皇帝又问道:“你说四月间给顾思林写了信,可是确有此事?”定权点了点头,皇帝又已是冷下了脸,道:“朕不管你写了些什么,督战也罢扰战也罢,朕已经告诫过你,身为储副,擅预边事,国法家法,父亲陛下,都是饶不了你的。你知道么?”定权点头道:“臣知道。”皇帝又道:“只凭着这件事情,朕就可以废了你的储君位。你知道么?”定权点头道:“臣知道。”皇帝点头吩咐道:“定权,爹爹是皇帝。有些事情,你不要怪爹爹做得无情了。”回头吩咐道:“取过来。”


内侍答应了一声,将一早准备好的马鞭捧了上来,皇帝看也不看,只是偏头吩咐道:“去吧。”定权慢慢起身,伏跪下来,那内侍举鞭兜头便向他肩背上抽了下去,虽则深秋多穿了几层衣物,但终究是挡不住沉沉的鞭挞,定权亦不言语,只是伏在地上咬着袖口微微发抖。不知笞挞几何,皇帝抬首见他已是衣裂血出,背上亦尽是纵横鞭痕,这才扬手吩咐道:“可以了。”定权缓缓抬起头来,一张脸上早已青白难看,皇帝却犹似不见,只道:“这件事也便算了,若有下次,朕绝不会再轻饶。”定权勉强叩首道:“臣谢过陛下。”皇帝道:“这次的事情,既然你已经说了出来,便还是交给你去办。朕送你到顾思林的府上去,你告诉他朕还是担心边事,已叫逢恩又回去了;再过几日就会叫齐王也回他的封地去。其他还该说些什么,想必你也应该清楚,就不必朕再嘱咐了吧?”


定权答道:“是。”皇帝点头道:“你即刻便去吧,两个时辰之后,朕再接你回来。”定权又答了声是,迟疑道:“陛下,臣想更了衣再过去。”皇帝淡淡一哂道:“更衣便不必了,只是还有一样东西,委屈你先戴着吧。”语音甫落,已有内侍将两副镣铐送了进来。定权难以置信,慢慢立起了身子,低声诉道:“臣终究还是储君,陛下竟然连这点体面都不肯留给臣了么?”皇帝道:“朕叫王慎用檐子送你过去,除了顾思林,谁都瞧不见你的样子。”定权笑了一声,定定望着皇帝道:“该说的臣都会说,陛下又何必如此?”皇帝并不去瞧他,只是疲惫地抚了抚头,道:“朕只是担心你会说,他却未必听得进去。你去吧,快去吧。”


定权再没有说话,默默低头,任由那内侍给自己戴上了手镣脚铐,慢慢转身出了殿门。经过门槛时,抬脚不起,兀自趔趄了一下,便险些跌倒在地上,直扯得那一身伤处都痛入了骨髓。与齐王一样,走出去了许远,尤可听见那镣上铁链拖在御阶驰道上,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在那沉沉夜色中反复折荡。皇帝默默拭了一下眼睛,恍惚便觉得有人在眼前,再睁眼时,却又是什么都没有了。不由轻轻一笑,喃喃自语道:“朕真的是老了。”


抬着太子的檐子悄悄落到顾思林府上的后门前时,已近丑时末刻了。宫众内侍叫门半日,方等得顾府中的家人过来,那家人瞧见一行人俱是宫内打扮,也呆住了,正不知是否该见礼,便听王慎吩咐道:“快去叫你家大人起来,就说太子殿下驾到了。”那家人惊得目瞪口呆,朝那顶檐子望了一眼,这才答应着飞奔而去。王慎打起轿帘,见定权脸色雪白,额上汗珠犹在不断乱滚,不由担忧问道:“殿下,可还撑得住?”定权皱眉道:“把你身上的斗篷给我。”王慎低声道:“殿下,这不合制度。”定权冷笑道:“那你就让我这样进去,对着将军说话?”


王慎迟疑了片刻,终是解下了斗篷,轻轻帮他围上,挡住了身后伤痕。顾思林不及更衣,便叫人扶着到了门外,见来的果然是定权,连忙问道:“殿下是怎么过来了?”定权看了他一眼,问道:“舅舅的腿疾如何了?”顾思林不由愣了一下,道:“谢殿下挂念,臣已无大碍了。”定权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进去说话吧。”方一抬脚,顾思林听见响动,低头一看,忙惊问道:“殿下,这是……”定权并不答话,只是扶着王慎慢慢进到了厅内。


王慎扶定权坐好,又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才悄然退了出去。顾思林忙上前来见礼,定权亦不去搀扶,只道:“舅舅请起,坐吧。”顾思林见他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不由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臣闻说殿下在宗正寺过得还好,谁知见了面却是这个样子。”定权见他满眼关切的神情,却并不是能假装出来的,一时鼻中也狠狠酸了一下,道:“只是没有睡好,不妨事的。”顾思林自然不信,上下打量他良久,方问道:“殿下这斗篷是穿了谁的?”定权勉强笑道:“夜里冷,随意要了一顶过来。”顾思林道:“臣府中尽有新的,叫人取来给殿下换上吧。”定权道:“不必了,孤此来还有别的事。”顾思林到底是站起身来,猛然瞧见他脖颈上的一道伤痕,不由伸出手去,吃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定权猛一偏身子,避了过去,暗暗咬牙半天,才说出话来:“顾将军,顾尚书,本宫跟你说的话,你听不到么?”


顾思林见他变脸,叹了口气收手道:“臣不敢。”想想到底又加了一句:“是何人如此放肆大胆,臣日后决然饶他不得。”定权冷笑道:“顾将军好大的口气,谁有这么大胆,将军心中还不清楚么?说出这般的话来,也不怕僭越犯上了。不过也难说,也许将军原本就不怕,只有孤一人多操了心了。”顾思林见他话中有话,方要开口,却见他正想用袖口掩住手上镣铐,便饶是心如铁石,却也终究难以忍耐,跪倒泣道:“殿下受委屈了,臣万死难赎其罪。”定权看了他半晌,摇首笑道:“舅舅,其实你一早便知道了中秋之事陛下并不知情,是不是?”顾思林叩首道:“臣罪该万死。”定权望着他的举动,只觉一心冷到了极处,又接着道:“王慎一早知道,张陆正也知道,只怕是中秋宴上的叔祖都是清楚的,可你们却偏偏瞒住了我。”


顾思林不敢抬头,道:“臣等皆有死罪,只是臣等一心都是为了殿下,殿下明察。”定权笑道:“不错,你们都是好心,都是为了我。可是最终那个恶名却是要我来担的,后世史笔要怎么写我,你们不会替我考虑。”顾思林抬起头来,问道:“殿下何出此言?”定权道:“顾将军,事到如今,不必再瞒我了。你在长州城的安排,若不是已经缜密得绝无半点差错,又怎么敢在千里之外的京中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是孤告诉你,陛下已经下旨叫表兄回去了。”顾思林愣了半晌,方道:“陛下是如何……?”定权冷冷道:“是孤自己想明白了,告诉了陛下的。你们不在乎那个虚名声,孤却在乎。顾将军,你实话告诉我吧,凌河一战,你是不是向朝廷谎瞒了军情?是不是还有残寇一不留神不曾缴尽,再过几日看到长州易帜,便要趁乱攻城呢?”


顾思林从未见过太子用这般语气同自己讲话,一时呆愣,勉强叫了一声:“殿下。”定权接着道:“孤想,届时李明安必定是调不动你顾将军的一兵一卒,没准还会以身殉国,长州失守的罪责就可以顺势推到他的身上,就连陛下在内,谁都多说不出一句话来。你顾将军的势力,全天下这才看得清楚,陛下只能叫你再回长州,那时长州仍还是你的天下。张陆正这边再一覆口,说是齐王指使嫁祸,陛下为保大局,不得不处置了齐王,连带着李柏舟的案子也彻底了断,今后也再没有人敢提起来。舅舅,你这是一步步为孤谋划得滴水不漏,孤是不是该好好地跟你道声谢啊?”说罢便站起身来,作势便要下拜,顾思林慌忙膝行了几步,扶住他双腿道:“殿下这是想要了老臣的命么?”


定权这一折腾,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定神道:“顾将军,论私情我是你的外甥,看着你这做舅舅的跪在这里,那是大不应该的。可是论君臣,孤还是你的主君,你做臣下的做错了事情,孤也难辞其咎。”顾思林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才好,只道:“殿下,万般有罪,只在臣躬一人。殿下快请坐下,千万不要伤了玉体。”


定权被他扶着从新坐好,一面听他催汤催水。望着他苍老面容,心中唏嘘,再多话语也说不出口。过了半晌才又问道:“舅舅,你告诉我,为何你当时便知道那件事情断断不是陛下所为?”见他低头语塞,又道:“陛下今日问我,可知道自己有过几个嫡亲兄弟。舅舅,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你们都有事瞒着我,是母亲的事情么?”


顾思林惊道:“陛下说了这话?”定权点头道:“是。”此语一落,一室之内却又是一片难堪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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