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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有涯(2 / 2)

行走半晌,方来到了关押张陆正的狱门前,定权侧首低声下令道:“把锁打开。”那狱官迟疑道:“大人,没有陛下的旨意,下官是绝不敢开门的。”张陆正听见外面的言语,起身一看,却顿时呆愣住了。定权向他轻轻点了点头,又对那狱官道:“不开门也罢,那便烦请暂且回避,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人犯。”那狱官仍是摇头道:“大人,此处却没有这样的规矩。大人这并不是奉旨问案,依着哪条朝纲,也断没有能够和犯官独处的道理。也请大人体谅下官的难处,并非下官擅权多事,只是若是大人随身夹带了什么违禁的物件,传递给了犯官,惹出差错来,那下官的上司下属,家人老小,都要受到牵累,便是大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说罢向他深深一揖。定权望着这七品小吏,却并没有作怒,只道:“我真是只有几句话,断没有旁的心思,更说不上连累一语,烦请千万行个方便。”那狱官犹疑良久,方道:“若是大人执意如此,却莫怪下官无礼。”定权微微一笑,一手拉开了颔下的衣带,那件麾衣随即跌落在地。定权展开了双手,道:“请吧。”那狱官愣了片刻,低低答了一声:“下官僭越了。”


张陆正扶着一根木栅,慢慢跪下了身去,眼看着那狱官细细查检了太子一身上下,这才躬身道:“请大人长话短说。”待他退了出去,定权转过身来,见张陆正一身桎梏,忙上前两步,隔着狱门托他手道:“孟直快请起来。”见张陆正执意不肯起身,别无他法,只得蹲下身来,方欲开口,忽才发觉不过两月,张陆正一头零乱头发却已尽是灰白之色。他年未及半百,按理并不至于如此,定权却一时如何也回想不出他从前是否亦是这般,不由半晌失语,才闻张陆正道:“殿下来,可是外头有什么事?陛下知否?将军知否?”定权失神笑道:“无事。陛下不知,将军亦不知。”张陆正的面色却阴沉了下来,道:“那便请殿下速速回宫吧,此处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说罢起身欲走,却被定权一把抓住了手腕。定权亦端正了脸色,直言道:“孟直,陛下已经下旨把你的案子交到了孤的手上。”张陆正微微一愣,低声道:“这个臣也早就料到了。”定权低声道:“孟直,你放心,你的大女公子已适,此事与她无干。你的二公子刚过十五岁,孤会尽力斡旋,如能减等改判充军流徙,孤就叫人送他到长州去,有顾将军的照拂,不能说少吃些苦,也至少给你张家留下一条血胤。”张陆正听到此处,眼中方泪光一闪,却只是说了一句:“臣谢殿下。”定权点头道:“孤对不起你一家,只是如今说这话也已是徒劳。孤此来并无他事,只是想当面谢过孟直。”说罢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整顿了簪缨衣裳,对着张陆正端端正正拱手躬身下拜。张陆正亦不偏避,也只是跪正身子,叩下了头去。


君臣二人俱是良久方直立起身,定权勉强笑道:“孟直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安排,孤勉力而为。”张陆正偏过头去,思量良久,方道:“臣有僭越一语,欲报于殿下。殿下只当将死之人,言语昏寐,便请折节辱听吧。”定权心下恻然,道:“孟直有话便请直说,孤但无不从。” 因为是关押重犯,此处却是灯火通明,耀得人竟有些头晕目眩。张陆正望着他光洁面庞,于灯火下熠熠生辉,一时间想起了自己的三个儿女,心中如斧锯刀割一般疼痛,良久方开口道:“八月节前,那首谣歌方方在京中流传之时,顾将军便派人给臣送来了一封书信。此信并非将军所写,而是殿下的亲笔手书。”定权皱眉问道:“什么?”张陆正道:“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念也。”定权叹气道:“不错。原来顾将军并没有烧掉,还携带回了京城来。”张陆正道:“臣看了这封书信,心中欢喜至极。天下有如此贤德储君,是万民福祉。臣能侍奉如此圣主,亦不需此生。”定权低声道:“孟直,你不要再说了。”张陆正道:“臣说这话并非是为了颂圣,而是求殿下纳谏。”定权点头道:“好。”张陆正望着他的脸,正色道:“唯愿殿下为天下苍生计,此后万不可再生此妇人之仁。殿下出身嫡长,天纵英明,怀抱王气,圣君之资,已彰显无疑。只是可惜,却被卢大人生生误了。”定权难以置信,半晌才问道:“孟直何出此言?”张陆正道:“卢世瑜不过一腐儒耳,便算是读遍了圣贤教诲,到头来却只能保全一身名声,不得惠泽天下万民。此臣深不以为然也,窃念先帝以他为储副帝师,便是大大的失策。”


卢世瑜非但是定权的老师,也是张陆正的座主,他几句话里,非但辱及了先师,更是诟詈到了先帝,定权只是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方低声斥道:“孟直!”张陆正慢慢摇首,道:“人之将死,其言亦善。若臣此生还能再见殿下一面,今日也断然不会将这话说出口来。殿下欲成就帝王天下事,则四月九月之事,便再不可行。若非四月之事,又焉能生出八月之事?长州那头,算是一时相安,以臣之浅见,只要李明安尚在,只要陛下削兵之意未止,长州城迟早还要大乱。殿下止得住此次,还能够止得住下次么?徒留遗憾,徒留后患而已。殿下心中的抱负,臣也略知一二。臣单想问一句,殿下是要想像卢世瑜那般全一身之名,还是要回报于天下苍生?若是殿下执意要学卢大人,臣无话可说,臣只怕后世修史,无人会知道殿下本心,殿下只能落一个优柔寡断,瞻前畏后的恶名。臣虽不敏,也曾闻天子之孝,异乎庶人。若是殿下心中尚存着我朝天下,祖宗江山,亿兆黎庶,那臣便劝殿下,先舍小节,再成大孝。”


定权的面色已是一白如纸,半晌方开口道:“孟直,你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张陆正叹了口气,道:“殿下,臣深知,有些事情,殿下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只是如果到头来,这万里江山,落入他手,殿下才真正是辜负了先帝,辜负了孝敬皇后,辜负了卢大人,也辜负了臣躬。。臣今日所出,皆是肺腑之言,还望殿下细细体察。”定权良久方慢慢点头,站起身道:“孤都明白,全都明白。孟直,孤应承你,若真有万里同风的那一日,孤来修史,你张陆正仍旧是正人君子,是孤直忠臣,你张家一门都是。”张陆正两手突然死死抓住了狱门木栅,颤声问道:“此话当真?”这言语原本甚是无礼,二人却皆并未理会,定权回望他道:“是。”两行浊泪从张陆正腮边慢慢滚下,半日方道:“谢殿下。”


定权不忍再看,转身欲走,忽闻张陆正道:“殿下,还有一桩小事,臣觉得有些蹊跷。”定权驻足道:“孟直请讲。”张陆正低声道:“八月廿七朝会前日,齐王来臣的家中,曾用过一张手书,那字迹竟与殿下的金错刀有□分相像,却不知是何人作伪。殿下日后无事,可细细查访,切莫叫宵小之徒钻了空子。”定权只觉此事听来隐隐有些耳熟,一时间却没能想的起来,只点头道:“孤知道了,孟直请……”“保重”二字却如何也说不出口,此话便只说了半截,再无下文。


定权垂首呆立了半晌,方举手击了击掌,那狱官闻声出来,亲自帮定权围上了麾衣。定权吩咐道:“走吧。”


那狱官直将定权送至轿旁,一旁侍从连忙打起帘子,定权方欲上轿,忽又驻足回首,问那狱官道:“阁下可知道我是谁?”那狱官笑道:“恕下官眼拙,并未看出大人台阁何处,还请大人示下。”定权略笑了笑,也不再言语,躬身上了轿去。


其时宫门早已下钥,定权却并未得皇帝允许,得以留宿宫外,此刻换过了衣服,也只得吩咐车驾,再折返回宫。一路上悄悄向外张望,见街市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点点明灯随风摆动,摇得人心里一片暖意。晚归的仕子,商贩,妇孺,人人面上俱是一脉平和,已是过了亥时,他们的步履却并不急促,想来也不过是因为家居佐近,无论几时归去,都有应门之人。定权倚着檐子的内壁,伸手抚了抚额头,忽然间只是觉得毫无意趣。这普天之下,何以只有他一人,可以回宫,可以回府,却独独不能归家?他自然想起了阿宝,就是这样一个晚上,不知她用什么法子,一个孤身少女,竟然就寻到了许昌平的府上。听说她出西苑时执了一张勘合,几层侍卫居然都看作了自己的手书。当时并未细细询问明白,姑且信过她钩填摩画一说。今夜听张陆正这么一提,却忽觉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


他其实并不愿疑心她的,他告诉自己其实是不愿再疑心她的。他想起了当日的言语:“你只要安生当你的顾孺人,孤保你的平安。”思及此处,定权不由弯了弯嘴唇,冷冷一哂。


因是太子奉旨归宫,宫门终究还是打开了,只是不免又请了圣旨记了档。定权问知皇帝已然睡下,倒是暗暗舒了口气。且不论明日如何,至少今夜不必再多废口舌了。


待回了延祚宫正殿的暖阁,一众宫人忙上前来帮他更了衣。定权自己结系好中衣襟带,吩咐道:“去瞧瞧顾孺人在做什么。”那宫人去了片刻,回来回报道:“殿下,顾娘子已经歇下了。”定权上前两步,翻身倒在了榻上,淡淡道:“那就去把她叫起来,告诉她不必妆饰,即刻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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