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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晴空万里(1 / 2)

李白是被自己的呕吐物呛醒的。那些东西逼得他在梦里就开始咳嗽,很剧烈,鼻腔和喉管里都辛辣,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胃酸加上变质的酒。甩掉罗平安后他跟自己打了那个赌,他要回这启迪科技大厦下等人,为了壮胆喝了半瓶二锅头,喝完还特意喷了好多香水盖味道。是他在摩洛哥买的纪念品,劣质浓郁的玫瑰调,至少甜滋滋的,能压住他的酒臭。


这些酒过几个小时留到了此刻,却生出种涩到舌根的苦,或者说……是胆汁?总之像药。睡眠很凶,这苦味的窒息感更凶,最终把他逐出梦境。


噩梦醒来往往全身都是汗透的,李白四围空无一人,他抓着领子帮自己把重心侧翻过去,好吐干净那些堵着嗓子眼儿的东西,吐完了,头还是昏沉得要命,没力气抬起来。他在原地含混地叫了几声,也不曾听到应答。那位室友也没在打呼噜。真的只剩他一个了。


剩他还在醉。


八点四十四分。


李白在手表的圆盘上看到梦境——重影的是无数种杨剪离开的情形,哪种也没有回头。


他也听到自己那种支离破碎的、比老风箱还刺耳的呼吸声,气管里的气流仍被阻滞着,缓了几分钟,头脑稍微能想点事情了,也终于喘匀了气儿,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看清身下的粉色海绵。


它是什么。


哦,以前买的睡垫。


自己为什么躺在上面?


杨剪。


只能是他了。


可现在杨剪走了啊,它也被吐脏了。视线摇来晃去,不甚清晰,垫子是一大片虚虚的粉,那块污渍好像还在继续扩散似的,越看越大。李白冲到池边洗了把脸,用手捧水,漱了好几遍口,回来抱那垫子,想把脏掉的那块塞到水池里冲洗。才掀起一个角,他忽然听见清脆而微小的一声,什么东西从垫子滑落到地上,滚到那摊苦水中。


这是……噩梦成真。李白的酒立刻醒了。慌慌张张把它捞出来,是戒指,他的戒指,他撑着眼皮拼命捅上无名指,又被杨剪摘下的戒指。原来杨剪不要啊,连同他一起,杨剪什么都不要——李白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了,而有关睡着前发生的那些,他能清晰回忆的只有这枚戒指,现在,它和自己一起被丢在这里。


他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手掌托在水柱下,搓,揉,刮了又碾,宝石坚硬得就像个针头,把他指腹磨得生疼,可还是洗不干净。是因为这间房子太脏了吗,李白又把戒指咬在嘴里,不让房子碰它,洗垫子,拖地,跑到工作室外的公厕涮了三遍拖布。他甚至擦了冰箱和灶台,每次投洗都不偷懒,把旧抹布拧成一根硬棍。时间却还是过得那么慢,九点半都没到,又怎么耗到十二点。


不对,是十二点十二分,喜帖上是这么写的。


接着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李白恍然大悟,原来最脏的在这儿。他,一个小小的细菌,现在真是丑得可以。他放弃了把戒指清理“干净”的想法,随手揣进口袋,就像对待一块普通的石头。接着他在这厨房的方寸之间乱转,看到电磁炉旁一只白色药瓶,地西泮片,他捏起它晃了晃。蹲在垃圾桶前,他又看到桶底铺的那层碎玻璃碴,碎块都挺大,不像摔的,怎么还带了红?


拎出一小片,李白嗅嗅它,舔了舔,是血。


疼痛也跟着腥味一块来了,从舌尖泛到心口,李白把玻璃摔回桶里哈哈笑了两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杨剪干了什么啊。把他弄睡着,是为了背着他捏玻璃发疯吗?


一定要把杯子都捏碎吗。


现在留他在这里,又想要他怎么做呢?


总之再坐下,或再躺回地上,都会死的。李白捏着鼻子经过那间被塌了弹簧的席梦思填满的卧室,走到工作间。这屋子没窗户,也没开灯,只有电脑主机的指示灯还在闪着。李白盯着它看了会儿,好像它是个活物,正在对自己传达什么。他点了支烟坐到电脑桌前,开始试密码。二十来遍是有了,都没试成,眼看着就要锁机,这时门响了,来人一身肉包子味儿,哼着歌进到工作间门口,撞上李白被屏幕映得荧蓝的脸,登时撞鬼似的连退几步。


“你没去?”李白摘下烟看他。


“……过会儿就去。”那人往上推了推无框眼镜。


“密码知道吧,”李白把椅子让给他,“帮我打开。”


无框眼镜拉开吊灯,镜片后的双眼充起迷惑。


“行。”李白见椅子还空着,端起来就往桌上砸,还差一点,被无框眼镜赶紧拦住了。那台显示器得以保命,被一串密码捅开了界面,接着邮箱也是一样。想想也对,工作电脑,工作邮箱,共用密码有什么稀奇?他李白又是什么人,只知道杨剪这一个电邮方式,又有什么稀奇。李白一边浏览,一边把烟灰掸在自己身上,他看到自己的后五封邮件,挨个躺在系统拦截的垃圾桶里,至于前两封呢?大概是被从回收站再删除,落得个死不见尸的结局。


哈哈。


可以说一句“原来如此”。


杨剪是怎么想的。在怕吗。


在厌恶吗。


在想老死不相往来吗。


怪不得,杨剪那么理所当然的说,你不该回来。


可能是他的邮件带了什么要命的传染病吧。邮件都这样了,本人再出现,岂不是瘟神效果?


李白没有难过,如果有人要求,他甚至能坚定不移地站起来大声宣布此事。因为细菌是单细胞生物,是不会难过的,他被挤压在这个培养皿里,用眼泪、苦水、肮脏的空气浸泡,刚刚还是孤零零一个,现在却飞速裂殖——太多了,顶得他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回到镜前,看到自己畸形的菌落。


李白离开了那间工作室,在那位有请帖的室友之前。直到出电梯前他都是一副准备远走高飞的样子,随后,钻进一辆空出租车,他的脸冷下来,背上的大工具包都没卸,“师傅,去北大东门那个顺峰。”说完就捧着自己刚从楼下小摊买的鸡蛋灌饼,开始大嚼特嚼。


加了两根肠两个鸡蛋,他得吃饱点。


十多分钟的车程,他一路都在期盼自己被撞死,可他没有。下了车不看红绿灯过马路,把戒指从裤兜掏出,随手一扔,被那车水马龙吞噬,各方鸣笛在路口短兵相接,也还是没把他戳死。


李白想,没办法了。他靠近,他站在它跟前。一看就是包场,连花园门口的冬青墙都被雕出了凹凸规整的“囍”字,精细得让人瞠目。给保安看了工具包,好声好气外加装装可怜,声称自己是化妆组的临时被叫来帮忙,李白光明正大地走进门内,只见这花园更是气派至极,石板路铺了金纸,不只有“囍上树梢”,连锦鲤都被全部换成了纯红。


躲在一块黄山石后,李白又一次看到自己的另类。不过,就算格格不入,要再往里也没那么难,他就是想进去看看而已嘛,他在外面梗着脖子乱晃过几次,不还是没到里面长长见识。饭店门口难度不大,不见保安,不见新郎新娘的踪影,只有一个杨遇秋穿了身白旗袍,正在大瓷瓶旁边独自站着,抱着手臂望着天空,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谁路过她也没反应。你在这儿不是迎宾吗?你该吃药了吧,还是吃多了?李白恶毒地想,把背包丢在石头背后,插上牛仔裤口袋,混在一群相熟的宾客后面,看他们交上请帖和份子钱,服务员也没点人数,悄悄与杨遇秋擦肩而过。


平安无事。


杨剪在哪儿呢?办喜事用的金色大厅在进深最远的那一间,李白走了好远,四处张望,结果等真瞧见一个疑似杨剪的影子,他又跟被人踩中了尾巴似的溜到一根大理石柱后了。不光要躲,还要蹲着。


果然是杨剪,一手挽着李漓,被一群细菌团簇在中央,大概是校友,他们在说母校的事,李漓被逗得咯咯直乐,捂着嘴拍杨剪肩膀。杨剪也笑,笑得很放肆,很爽朗。


李白闭上眼,捂住耳朵。太猝不及防了,几小时前那人提住自己领子时通红的双眼浮进视线。这是同一个人吗?李白想不明白。


是杨剪问他能不能有点尊严,好像他的低微,也是他的切肤之痛。


也是杨剪走过这里,目不斜视地路过他,春风拂面地搂着一个新婚前日出轨的女人。


爱原来真的这么可怕。


李白毛骨悚然,杨剪走远后,这恐怖也无丝毫减淡。想象自己是一摊细菌会让他在人群里好受一些,他就这么缓缓挪进了长廊尽头的金色大厅,不想被杨剪看见,又想离那人近点,他挑了最前排最边缘的一张空桌子,早早在桌边正襟危坐。也不能说他是掩耳盗铃,毕竟旁人也被他骗了过去,桌上很快添了人,有几个生面孔,并未对他产生怀疑,还客气地对他点头问好,还有两个杨剪的老同学——那位“林黛玉”被他对象找回来了,他们要更加友善,知道俩人闹掰了,他们俩还安慰开解,说你现在才二十岁,还能遇上许许多多的人,弄得李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和他们微笑。


他明明没有伤心!他应该没有露出心如死灰的样子吧?他就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回想刚刚,他怀疑自己碰上的杨剪是个假的,所以得留下来确认一下。好在进展十分顺利,李白安静地隐匿在人群中,毕竟没有人怀疑有谁会顶着这样一张面孔,未受邀请,跑到这里图谋不轨。


他也没想不轨,什么菜他都不会吃的,如果有人赶他走,说位子坐不下了,那他可以蹲在地上。有时候他能远远地瞥见杨剪的影子,忙碌地张罗着什么,还是方才的样子,是泯然众人的圆熟,他就告诉自己,太远了,你看岔眼了。终于磨到了十二点出头,离吉时仅剩几分钟时,还是没有人冲上来赶他走,让李白惊讶的是杨遇秋回来了,居然也被分到了这一桌,靠近中间的那两桌,半个位置她都没有。


原来咱们差不多。李白冲她笑。


杨遇秋不点头,不答应,很快发展成不敢看他,脸色煞白地埋头发短信打电话,可似乎没有人接听。“姐,”隔了小半张圆桌,李白把双手拢成喇叭,轻轻开口,“我哥已经准备上台了吧,肯定没空接你电话啊?”


“小白……”杨遇秋哆嗦着嘴唇,放下手机。


“嘘,”李白眨眨眼睛,“来了。”


时间的确到了,杨剪准时出现在台上,而李白的目光也避开一切干扰,全部聚焦于他。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甚至没往这边看上一眼,李白知道,杨遇秋跟邻座若无其事地耳语闲谈,拙劣的演技,想把方才的尴尬盖过去,李白也知道。


但他全不在乎。


他抱着最后那点希望,就想看看,站在台上的,到底是不是杨剪。


很快他就得到了失望。有多少希望,就换回来多少。在这铺满鲜花、仿佛由花瓣筑成的大厅里,一个男人站在花路尽头,等待,再等待,一身的世故幸福,这本身和李白无关!……但他偏偏有那样一张脸,几小时前还在李白面前,被戾气和痛苦涂满;他偏偏还有那样一头黑发!未曾走形,曾流连于李白指间。


这不可能吧?李白把手里攥化的喜糖丢在地上,哥哥,别这样笑啊,别这样收起了一身的刺去抱她,别用你算相对论的墨水写请柬,别温顺地接受这一切,别执迷,别忍气吞声,别相信别发誓别爱她!


别做我这种人。


可拥抱还是发生了,接下来,就要是戒指,就要是接吻。


李白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切,耳鸣不止,流下两行泪来。所有的疼和冷,所有漆黑的黏稠的缩成一团的夜,缠在他心脏里太长太久,被瞬间挖出,晾在这一对新人之下暴晒。太阳和他说,没有人要这些东西,没有人要你。可他本来也没想让人要啊?他想忽略,想把它们埋到死,但他失败了啊?挖出的空洞没有人管。


到底是哪来的孤魂野鬼钻进那副身体,把杨剪挤走了……他已无法说服自己继续这样想。这一切都太真了,真得让他无法不去恨了。


“等一下!”


他被自己这声吓了一跳,一刹那间,所有人都看向他,但他还是站着。


“哥哥,我今天没别的意思,”他走向杨剪,拽着杨遇秋的手,听见自己在说,“就只是想问问,你跟姐姐为什么每次都把我抛下了?”


杨剪静静看着他。


跨上台阶,本来就没几步距离,杨遇秋想挣脱,被李白狠狠扽到踉跄。李白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我一直想不懂,就很困扰。”


“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好吗。”杨剪说。


他居然步子都没动,还跟新娘胳膊贴着胳膊,肩并着肩,只是皱了皱眉。


哇。李白想。


皱眉,你一直都太会皱眉了。


“小白咱们下去吧,小白乖,咱别做傻事啊。”杨遇秋跟哄小孩似的,众目睽睽,她朝杨剪使完眼色,又朝李白使,全身的力气都在把他往下拉,“听话,我知道你最听你哥话了。”


这副甜得腻人的嗓子,这种温柔到无辜的口气,进入角色可真够快的……进入李白笑意愈深,他想吐。


“我不!我做错了什么?”他知道杨遇秋已经没法独自躲回座位上了,干脆甩开她手腕,没工夫对她,只是直勾勾看着杨剪,他说出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话,听到了,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这样想,“你们当年从老家逃出来的时候不带我,让我在农村里被那老家伙折磨了将近十年,现在你们一个个的,好像也都跟我不认识似的,哥哥结婚,我没有请柬,刚才在桌上姐姐都不和我说话。到底为什么?就因为我跟你们不是亲生的吗?”


杨剪还是很安静,微微收着下巴,他注视面前的拉扯,竟有种若有所思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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