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血红。
王贞面色稍稍一肃,目光压下去,带有暗示意味——
你如果不想让他再发疯一次,那就现在乖乖爬起来。
元恪不蠢,就拗了一下,而后借着王贞的力,从地上爬起来。
元月此时才回神。
“元……元恪。”他声音沙哑,想过来抱抱她。
元恪拂开他的手,神色厌倦。
王贞悄悄地摇了摇头,还是在暗示。
元月被拂开,不气馁似的,又过来抱她。
这次元恪毫无反应,任由他抱着。王贞的暗示,她都懂。
元月膝下跪着一地狼藉,元恪微弓着背坐在沙发上。他抱着她的腰,声泪俱下,面带悔意。
元恪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和他在一起生活,已经十二年了,期间被打了六年。六年了,不应该一切都习以为常了吗。
习以为常……
她自嘲地想。
元月像是在忏悔,但那些话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王贞能听见,而她元恪,永远也听不见。她听不见他的忏悔,她只能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看见每次他暴打她以后流下的眼泪。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他踢打在她身上的力度。
这样就算是和好了。
她只能半强迫着自己去原谅他情绪的不受控。不原谅的结果是——他会二次发疯,她会再一次被打。
每次都是这样。
她不会说,也听不见。她只能用眼睛去看,用身体去感受。
王贞扶她回屋躺下休息。
这次伤得最重的是左膝,他一脚踢在她膝盖上,她没忍住,眼泪扑簌簌地滴了几滴。元月向来厌倦她的眼泪,她哭,他打得更狠了。
她挣开王贞的手,一瘸一拐地回了屋,摔上门,躺上床。
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他看见自己在校门口和人冲突。
她听不见,那个男生喊破喉咙她也听不见。
他推着车子出校门,嫌她挡住了他去路,叫了几声她听不见,最后厌烦地推了她一把。
她也不知当时哪来的那股邪火,当即飞起一脚,把他车子踹出老远。
那男生懵了。
而后她看见了元月愤怒的脸。他在校门口等了她很久,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幕,他怎么能不生气。
回家以后,不出意料地挨了一顿打。
这要是放在以前,对于闲来无事欺负她的人,她踹两脚,元月不会说什么。不但不会说什么,还会帮着她一起踹。他在这方面向来骄纵她——她又聋又哑,无故欺负她的人太多,踹两脚又怎么了。
但现在不同了。
她前不久在一中,也是有人无缘无故欺负她,她踹了一脚,一脚把对方踹成骨折。
骨折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偏生那个被她踹成骨折的倒霉蛋当时还有一个星期要高考。
天大地大,不如高考最大。
倒霉蛋的妈不认了,到学校闹了好几回,说得好像她儿子因为这个要错过清华北大一样,哭天抢地地在校长室没完没了。
闹到最后,她被一中开除了。
元月打了她一个暑假。
c市所有的高中,要么因为她有打架前科影响恶劣而不收,要么因为她是聋哑人而婉拒。整整两个月,元月能用的关系都用上了,礼没少送,力没少出,就差给人跪下了,才把她塞进六中的十四班。
这次她在他面前又踹了一脚,他彻底怕了。他不想再去求人、再去下跪,他更不想让她失学。所以他又发疯了。
元恪躺在床上翻了个身,仰了仰头,看见床头上贴的海伦·凯勒。
那是元月从一本杂志上剪下来给她贴在床头上的。
下面还贴着一句元月写的话——
“你要变得像她一样优秀。”
元恪把手轻轻放在上面,头埋进被子里,泪流满面。
当晚王贞就把元恪送到了医院,拍片、拿药。
膝盖骨完好无损,就是膝盖肿得厉害,走路有点瘸。
第二天,如她所愿,王贞把她送到常家。
常家在城南别墅区,开车要大半个小时。
元恪来玩的次数不少,算是常客,常家的佣人多少也认识她。
除了几名佣人,常舒曼也早早候在门口。
这是元恪被开除以后,见常舒曼第一面。一见面,两人激动地拉着手,对着脸笑了一会。
“你嫂子。长得还挺好看的。”常舒曼目送王贞进了车。
随即想起来元恪听不见。她笑嘻嘻地胡乱比划了几个手势,表达刚刚那句话的意思。
元恪点头,也跟着笑笑。
元恪被一中开除一事,没引起她情绪上的太大波动。
但常舒曼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离开一中也就意味着离开她,这让元恪觉得不适应。
她习惯性地依赖常舒曼,尤其是每次元月暴打她以后,她需要这样的依靠。
出于礼貌,每次她会先随常舒曼去见常太太。
常太太才三十多岁,嫁进常家衣食无忧保养得宜,更显年轻。
元恪进来的时候,她正发愣似的盯着眼前的插花。
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常年如此。
常舒曼叫了声“妈”,她才回神,目光落在元恪身上,唇角勾起一个得体的微笑。
礼貌性流程走完,常舒曼把元恪领到自己房间,门一关,隔出一方小天地,便自由多了。
元恪昨天刚被打,今天情绪不高自然正常。
门一关,常舒曼脸微垮下来,情绪也不甚高。
元恪盘膝坐在她床上,常舒曼跪坐在地毯上,微仰着头看她。
一如既往地写字交流。
常舒曼:[告诉你件事,陶荻怀孕了]
元恪微愣。
常舒曼接着写:[但常庆好像不愿意和她结婚]
又补了两个字:[渣男]
写完这些,常舒曼把写字板的钮推到底,板子恢复成空白。
她又写:[如果常庆再去你面前没事找事,我给你撑腰]
写完挺了挺胸膛。
元恪伸手拍了拍她的胸膛。
在撑腰两字后面写——[平的]
常舒曼翻了白眼。
[再跟你说件事]
她一推钮,擦掉以后继续写——
[常庆是个不要脸的东西]
[他怕我将来跟他争家产,急不可耐地撺掇我爸给我找了婆家]
[我真是操了]
常舒曼提起这件事情绪不高。前天她因为这件事大发脾气,除了给常先生的怒火上浇了一勺滚烫的油,并没有改变事实。
元恪还愣在陶荻怀孕一事上,常舒曼写完“操了”两字,脸垮得更厉害了,元恪这才反应过来。她推了推钮,写:[阿姨是什么态度?]
常舒曼回了一句——[呵呵,你觉得我妈像是个有主意的样子吗]
[别人把她女儿卖了她都不知道]
[她只会帮着别人一起卖她女儿]
[等着吧,等我被常庆逼出门,你看看常家还有她立足的地方吗]
常舒曼本来预备着今天安慰一下元恪,毕竟她昨天挨了顿打。但一见到元恪,心里的那股子委屈劲儿怎么也压不下去,那种烦躁的感觉克制不住地涌上来。
不等元恪安慰,常舒曼把钮一推,愤愤地继续写。写的字也越来越飘——
[妈的你知道他给我找的是谁吗?]
[呵呵,是周家大少爷]
[听说是个废柴]
作者有话要说: 废柴·周:???
今天又是爱你们的一天~
谢谢你们来看哦
☆、8分贝
金染跟自己老公闹了个别扭。
闹别扭的原因很简单——他作为一个畅销小说作家,一年开坑无数,但偏偏弃了自己老婆最喜欢的坑。
能忍吗?
不能忍!
金染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抛夫弃子之前还撂了狠话——“你什么时候填完那个坑,我什么时候回家。实在不行,民政局见!”
既然回娘家了,她也顺便通知一下周末来学跳舞的小姑娘们,上课换地点了。
今天周日。
原本上午有个一对一的小姑娘。结果早上接到小姑娘家里人的电话,说小姑娘摔伤膝盖了,请假。
金染躺在床上,乐得清闲,手机刷完最新消息后,随手一扔,开始闭目养神。
清静了没三分钟,楼上传来了震耳欲聋的——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金染:“……”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
再忍忍……
齐读的声音,整齐划一,直穿过天花板。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金染躺在床上,听完了一整首齐读的《七律·长征》。
她捏了捏眉心,从床上爬起来。
拉开门,径直走向自己老爸。
“我说爸——”
金染皱着眉头。
“你能不能闲得没事,去找我夏爷爷下下棋什么的!”
“……”
“我看他闲得没事……又开始搞什么读书会了!”
金父慢悠悠地抿了口茶。
“要不你也上楼去听听?”
金染:“……”
周宁生也不知道自己为啥现在会坐在这里。
他只记得一大早,周太太神神秘秘地告诉他一个消息。
他,周宁生,有媳妇儿了。
是常家的二小姐。
得了,他就这么被自己老爸动动舌头,轻易地许给了一个他连见都没见过的女的。
周太太继续叨叨——“虽然这个姑娘吧,她妈妈原先就是常家一保姆。唉这点我看不太上,但你爸不在意呀。再说了,现在人家飞上枝头成常太太了,以前是啥身份无所谓了。撇开她妈不谈,我听你爸说呀,这姑娘还是不错的。”
周太太叨叨了一大堆,反复绕不开这个常家二小姐。周宁生觉得头疼,随即找个理由出门了。
周宁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了一会,最后【我们寨叫黑风寨】跳出几条群消息。
【程鸢】:周宁生你咋回事啊?
【郑凛】:就等你了。
【汤鸿信】:你放爷爷鸽子,爷爷会伤心的。
周宁生眼皮跳了跳。
呵,读书会。
他给忘了。
反正家里也待不下去,那……干脆去爷爷那里乐呵乐呵吧。
当即打了辆车,直奔夏爷爷家。
夏爷爷读书会由来已久。
夏明光之所以是个存在感时常掉线的老大,全在于他已经一年多没干过什么架了。他们渐渐忘却了他是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主儿。
在夏爷爷的管教下,夏明光收敛不少,金盆洗手,利剑藏锋。他们老大藏锋的同时,夏爷爷觉得有必要每个星期把这群脑袋里不知道在想啥的问题少年叫到家里来,吃个饭、读读书什么的。
周宁生永远记得夏爷爷领着他们读的第一本书——《红楼梦》。
夏爷爷第n遍读,依然读得津津有味。他们五个第一次读,没什么新鲜感,倒是读得异常痛苦,甚至退一步讲,读《三国》《水浒》也勉强可以,但让几个打打杀杀的问题少年安安静静地读《红楼梦》,真是堪比凌迟。
几场读书会下来,问题少年们囫囵着啃完半部《红楼》,夏爷爷似乎对自己的读书会圆满召开很满意,让他们讲讲阅读感受,实在讲不出感受,讲讲里面印象深刻的情节也行。
周宁生看过就忘,最后张口来了句“珍珠如土金如铁”,把夏老爷子整得一愣一愣的。
他真不是故意的,他只记得这一句。
总之非常惨不忍睹了。
但夏老爷子好像并没有受到打击,锲而不舍地继续搞读书会。后来换成他讲故事,他们听着。每周一次,周日上午。
原本他们四个借着暑假休息的借口遁了俩月,没想到开学第一个星期,夏明光面无表情地通知——“我爷爷周日让你们来……呃,吃饭。”
其实还是读书会。
周宁生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跟着他们大声朗读《七律·长征》。
不想听自己老妈叨叨常家二小姐,结果最后他选择到这里来朗读??
周宁生也觉得自己越跟他们待在一起,越不正常。
但爷爷讲的故事,好像很他妈有意思哦。
……
周宁生原本以为自己会开小差,没想到新学期第一场读书会,他竟然乖巧地坐在小马扎上,听夏老爷子讲了俩小时关于长征的事。
夏老爷子讲述能力不错,悬念迭出,引人入胜。自从读书会换了形式,程鸢、郑凛、汤鸿信三个人还是挺愿意来的。反正闲着他们也不会写作业,来这里还能听个故事,蹭个饭。尤其是汤鸿信,他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就是从夏老爷子这里学的。有次语文考试的古诗名句填空,他把这句填上了,激动了很长时间,对于读书会愈发积极,满脸都写着“我就喜欢爷爷瞎几把讲外加指点江山的样子”。
程鸢素着脸,来之前还忍痛卸了美甲。汤鸿信大热天穿了件长袖,郑凛戴着帽子。个个乖巧无比。
夏老爷子一直瞄着汤鸿信的长袖和郑凛的帽子。“鸿信啊。小郑啊。你们两个怎么了?这大热天的。”
“我们感冒……”
“对,感冒。”
夏老爷子叨叨了一阵换季注意身体,而后有人敲门,打断了他的唠叨。
夏明光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金染站在门外。“金姐?”
她一见夏明光,当即挑挑眉。
“小明。爷爷的读书会开完了?”
夏明光点头。
“今早上我爸刚从门口集市上宰的。送你们家一条。”金染手里拎着条鱼,晃了晃。“正好今天你们家来了这么多小朋友。”
新鲜的鲈鱼,开膛破肚,鳞片也刮干净了,带着淡淡的腥味。
夏明光说了声谢,伸手接了。
夏老爷子听见门口的对话,兴冲冲地跑过来。“金子!哎呦喂!爷爷想死你了!”
夏明光丢给金染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拎着鱼进了厨房。
夏明光这个眼神是有暗示的。
果然——
金染走的时候手腕被撸上去一串火星石手链。
……
快下到一楼的时候,正碰上一男一女上楼。
“叔叔。阿姨。”金染见是熟人,边打招呼,边侧过身,让他们先走。
走在前头的女人抬头,认出是金染,高兴地拉了拉她的手。
她穿着一身淡黄色的碎花雪纺裙,身形高挑,面容秀丽,笑起来暖暖的。金染亲昵地回捏她的手。“我先下楼了,阿姨。爷爷那儿今天可热闹了——”
……
穿碎花裙的女人进门的时候,他们四个先是愣了一下。
程鸢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前叫了声“阿姨”。
又对着随即进来的男人叫了声“叔叔”。
周宁生、郑凛、汤鸿信三人也反应过来了,跟着打招呼。
男人和女人报以微笑。
夏老爷子从厨房出来,见到他俩很高兴,兴冲冲地凑过来。“来了呀。”
“小明——”
“……”
“小明——”
夏老爷子连叫几声,夏明光才磨磨蹭蹭地从厨房出来,随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水。
女人见到夏明光,掩饰不住的高兴,快走几步,想要靠他近一些。
她伸手想要抱抱他,夏明光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开一步。
他退得离她有一定远的距离,目光瞥向别处,不去看她。
近在咫尺,又像隔着道天堑。
女人似乎有点着急,还有点委屈,嘴里发出“嘤嘤啊啊”的声音。
夏明光皱起眉头,双手绞在围裙上,目光还是瞥在一边。
最后他低下头,叫了一声——
“妈。”
这一晚元恪失眠了。
前一天她才去常家见了常舒曼,今天常舒曼便一个人跑到了她家里。
常舒曼逃了晚上常家和周家的饭局。
常先生想借此机会让她认识一下周家大少爷,她说什么也不干,一气之下,干脆晚上也不回家了,在元恪家借宿。
元月和王贞见常舒曼来了,索性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吃了一顿晚饭,改善伙食。
元恪原本没觉得怎样,常舒曼向来脾气倔,她不愿意去的饭局,肯定会逃。她安慰了她一晚上,临睡前她们照常闲聊一阵。
直到常舒曼在写字板上写下几行——
[我才打听到]
[周家大少爷叫周宁生]
[听说在六中上学]
[比我大一岁,跟你同一级]
[你现在在六中,知道这个人吗?]
元恪先是愣住,最后僵硬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失眠了。
常舒曼已经睡熟了,她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最后她按亮手机,调出一条短信来确认。
她的银行卡绑定了短信服务,那天收到五千块钱的时候,同时收到一条短信。
——周宁生已向您的账户xxx转账5000元,请及时查收。
她所用的银行卡是一张元月不用的,绑定的是元月的身份证。当时报卡号和姓名的时候,她报的也是元月的名字。但短信服务的手机号绑定的是她自己的手机。
周宁生……
银行卡都要求实名。转账的时候,短信上会显示对方的名字,作为身份验证。
再加上刚刚常舒曼写的那几条……
在六中上学,比常舒曼高一级,还叫周宁生……
基本上就能锁定了——周宁生……就是那晚在天府酒店里的变态失足少年啊!
元恪前所未有地后悔一时冲动出去卖了自己。
卖了自己也就算了,碰上的买家还他妈是自己最好朋友现在的未婚夫。
?!
这他妈是什么概率啊。
她不失眠,谁失眠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夏明光:媳妇儿(╥╯^╰╥)嘤嘤嘤,我不是周宁生啊喂!媳妇儿看我!!!
周·状况外少年·宁生:嗯???
☆、9分贝
周一一早,王贞送常舒曼去一中,元月送元恪去六中。
在元月面前,元恪强打着精神。
一进教室当即放松不少,困意更浓了。
桌角上放着半瓶矿泉水,元恪愣了愣——
而后记起来,这好像是上周三体测,跑完八百她喘得厉害的时候,失足少年给她的。
她渴得不行,当即喝了半瓶。后来体测结束,就把瓶子杵在桌上了。
半瓶水一直在她桌子上杵到现在。
元恪忽然觉得一阵烦躁。
当即一挥手,那半瓶水划出一个抛物线,稳稳地落进了讲台边的垃圾篓。
随即她趴在桌上,想趁早自习还没开始,先补一觉。
说是补觉,其实她闭着眼,根本没睡着。
那种烦躁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说不出来具体的感受,只是觉得心烦意乱。
一如当年在孤儿院,无法面对院长。
一如当年在常庆面前,无法面对陶荻。
还有现在,在这种乌龙下,无法面对常舒曼。
想起陶荻,元恪闭着眼,眉头略微皱起。
常舒曼说她怀孕了,但常庆不愿意和她结婚,一直拖着。
元恪觉得头疼。最后索性睁开眼,趴在桌上从桌洞里抽出英语书,翻开一页,开始看。
元月以前跟她说过,学习是这个世界上最单纯也是最容易的事。那个时候她全当这句话是放屁,现在想想,似乎也有道理。
起码,她暂时没有一种烦躁感,觉得无法面对自己的英语书。
……
夏明光又是踹门从前门进的。
元恪后脑勺朝着门,趴在桌上看英语书上记的笔记,半耷拉着眼皮。
一如既往的长袖长裤,把身上的青紫痕迹妥帖地包裹起来。
等他走到她座位边的时候,才意识到她的凳子和第一排同学的桌子之间的距离有点窄。
“……”
夏明光准备从讲台上绕过去。
元恪已先一步感觉到身边有人。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
“……”
不看还好……这不是让她感觉没法面对常舒曼正让她觉得心烦的……失足少年吗。
两人四目相对,略停顿了一秒。
元恪明白了他的意图,向前拖了拖凳子,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通过。
他没有太多表情,从她身后经过。
刚刚她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看清了她额头上的一块青痕。
那块青新鲜着呢。
看来周末挺能干的。
他扯起一个笑,不置可否。
元恪坐在讲台旁边的这个位置,其实很打怵。
以前在一中的时候,也是像这样,元月去找班主任商量,把她的位置挪到了讲台旁边。有些老师不知道她的情况特殊,总爱随手一指让她起来回答问题。老师提的什么问题,她不知道,也更不会开口去说。同学们笑,她也听不见,只知道他们在笑。
那种感觉很不好。
她离得讲台和老师近,好处自然是有,能看清楚板书,和老师的口型。唇语她会,会看口型,但觉得远没有手语那么直观和自在。
可是她现在读的是普通高中,周围没有人会手语。她也没法用手语和他们交流,一直处在一方安安静静又似乎很封闭的小天地里。反正她也习惯了,她从多年前,第一次进学校,就是被元月强行塞进普通学校。
他总是要求她,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常人。
这次来六中之前,元月有经验了,提前跟王爱红打招呼,千叮万嘱地让她别忘了自己妹妹是个聋哑人。王爱红也跟其他任课老师招呼过了,起码上了一个星期课,元恪坐在这个位置,没有一个老师上课提问她。
周一早上第一节,安排的一般都是班主任的课。
十四班这节上语文,王爱红的课。
高三上学期是一轮复习的时间,语文跟其他科目特点不一样,模式基本上是按照题型分专题复习。
最近王爱红讲的是字音,重点强调几个容易混淆的音。
经过上一周的字音头脑风暴,大家都对字音产生了免疫,加上是周一早上第一节课,兴致缺缺在所难免。
就在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下,教室里不知道谁的手机响了。铃声还贼他妈鬼畜——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
“清晨光着小脚丫走遍树林和山冈——”
“她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
“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
“噻箩箩哩噻箩箩哩噻——”
铃声被掐断。
全班愣了一秒,哄堂大笑。
王爱红写板书的手僵住,回过头来把手里的半截粉笔摔在讲台上。“谁的手机?”
夏明光在心里骂了一句。操,忘静音了。
夏明光慢慢悠悠地站起来,王爱红气不打一处来。
“把手机拿上来!”
夏明光无所畏惧地走到讲台旁边。
在元恪的视线以内,她清楚地看见夏明光把一块老年机放在王爱红面前。
老年机……
还没等王爱红开口,夏明光忽然轻笑一声。“今早出门——”
“我把我爷爷手机顺出来了。”
“……”
“那些卖保健品的,老是给我爷爷打电话推销,忽悠我爷爷。”
“……”
“所以我干脆把他手机顺来了。”
王爱红一听“卖保健品的”几个字,眼皮跳了跳。得了,这是老爷子的手机,没收了不太合适,她都已经脑补出来老人家眼泪汪汪地来向她要手机,顺便再给她带一串不知道哪个星星上的石头做的手链,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的那种。上次老爷子开完家长会给她的一串火星石手链,她还供在那里呢。
此刻面前的夏明光,满脸都写着“老子是个孝顺的仔”。
王爱红有点头大。
“关心爷爷是对的。”她干巴巴地批评教育了几句。“但是偷爷爷手机这种关心方式是错误的。”
“下不为例。”
她让夏明光读了黑板上一行字词,辨别了一下字音,把老年机塞回他手里,就让他回座位了。
元恪依然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她眼睛所见的,就是夏明光拿着块老年机给了老师,老师指着黑板上的字似乎是让他念。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嘴唇一开一合,她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音。最后老师说了几句,就把老年机还给他了。
她的世界永远都很安静。
她现在头疼的是那些字音。她的英语和语文向来较弱,因为听不见的缘故,她只能死记硬背地记住汉字的写法和单词的组合,她想象不出它们对应的是什么发音。汉语拼音她以前试图学过,但怎么也学不会,她真的想象不出它们的读音,更不能明白汉语四个声调之间有什么区别。所以语文卷子上前两道关于字音的题,她向来无从下手,干脆跳过。
元恪忽然想起自己上小学的时候,陶荻一直不厌其烦地教她一些音节,让她试着开口发音。印象最深的是p这个音节。为了学习这个音节,陶荻当时想了个办法——在镜子前点蜡烛,让她对着镜子吹蜡烛,感受嘴唇上气流的变化。
想到陶荻,胸中那种又酸楚又烦闷的感觉再一次涌上来。元恪觉得自己快魔怔了。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继续盯着黑板上的那些拼音标注,却怎么也看不出名堂来,像天书一样难。
元恪这一整天过得算不上太好。她几乎一整天都赖在自己座位上,能不动弹就不动弹。元月上周五踹的那一脚,她膝盖上的肿还没全消,走路瘸得很明显。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一瘸一拐有点滑稽的走姿。
她昨晚失眠了半宿,中午回宿舍睡了会,下午总算精神稍好些了。
但这一整天的时间,她的脑子只要一闲下来,思绪就绕到陶荻、常庆、常舒曼还有失足少年身上。烦得很。
晚自习结束,她一瘸一拐地随着大流出校门。
正是晚上九点半,天色黑得很彻底。元月站在校门口等她。
她习惯性地把书包甩给元月。
元月忽然揽了她一下。
她起初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懂了——他看见她瘸着,这是要抱着她走的意思。
她也没跟他客气,反正她的腿是拜他所赐。他既然愿意让她省腿脚,那就依着他的意思呗,反正她也不想多走动,每一步都牵扯着膝盖疼。
……
“谁不知这山里的蘑菇香——”
“她却不肯尝一尝——”
郑凛接着上午夏老爷子的鬼畜手机铃声,继续唱《采蘑菇的小姑娘》。
夏明光冷着脸点了根烟。
打火机清脆的一声响过,燃起了袅袅的烟雾,弥散在九月的夜晚。
他预备着在回家之前解决一下烟瘾。
总不能让夏老爷子吸二手烟。
周宁生晚自习一结束就被自家的司机接走了,现在只剩下他们四个人,站在校门口,一人一支烟。
“唉老大我说你也真是。”
夏明光、汤鸿信和程鸢,抽烟的时候向来很沉默,没有交流的习惯。此时只有郑凛嘴里含着烟,还一边废话特别多。
“你拿爷爷手机,估计爷爷今天着急了一整天。”
“……”
“不过你能不能现在把爷爷手机借我玩玩!”
“……”
“老年机上都有那种自带的,特古早的贪吃蛇,贼好玩了!”
“……”夏明光呼出一口烟,眼睛慵懒地垂着,不带搭理他的。
郑凛见他们仨没一个搭腔的,自觉没趣,也闭嘴专心抽烟了。
但他不安生,边抽烟,眼睛边滴溜溜地瞥周围。
“哎呦,那不是‘元格’妹妹嘛!”
夏明光一支烟抽得差不多了,忽然听见郑凛一惊一乍地来了句“元格妹妹”,略抬了抬眼。
正瞥见她被人抱着走。
还不是公主抱。
是那种抱小孩的抱法。
用臂弯托住小孩屁股,让小孩上半身倚在自己上半身的那种抱法。
比公主抱更亲密,身体接触得更密切。
她现在就被人那么抱着,双手搂在那人脖子上,头靠在那人脸侧,闭着眼睛,乖巧无比。
还是上次那个年轻的男人,年轻到一看就不是她爸爸的男人。
他此刻肩上背着她的书包,双臂环成一个圈,紧紧地又小心翼翼视若珍宝地抱着怀里的姑娘。
夏明光双眸聚焦在她那张脸上,从眉梢到下巴尖,全然一副听话任人宰割的模样。
他摔下手里的小半截烟,呼出最后一口烟气。在原地愣怔了几秒。
最后甩下句“回家”,脚尖碾过了那截闪着火星的烟屁股。
作者有话要说: 夏·一脸懵逼·小明:这个男的他妈的到底是谁啊!
元月(冷漠脸):我是你大舅子啊,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谢谢小天使们的评论哦-3-
☆、10分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