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每次他都会信。
周宁生实在想不明白,故事里放羊的孩子用“狼来了”, 骗了很多人。他也是放羊的孩子, 但他总被骗。
来的不是狼,来的是他的爸爸妈妈。
骗他的不是别人, 是他爷爷。
他牵着羊站在村东头,站了一整天。最后也没等到爸爸妈妈。
他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上当。但每次爷爷说爸爸妈妈会回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去相信。
村子是最普通的村子,这里的人都姓周,周家村因此得名。
周宁生平常接触的人很少。除了爷爷还有住对面小山坡的沈姨。沈姨其实也姓周, 这么称呼纯是因为她嫁给了隔壁沈家村的一户人。这里的女人地位不高,称呼都连缀着丈夫的姓或名。
周宁生站在家门口叫了一声“沈姨”。
他爷爷便说他不懂规矩。
倘若她丈夫还活着,称呼一声“沈姨”也就算了。但现在,她丈夫没了,“沈姨”这个称呼自然叫不得。
沈姨站在对面的小山坡上,看着周宁生牵着羊走出来。他叫她一声“沈姨”,他爷爷就会轻轻拍一下他的头,示意他闭嘴。
她说:“没有关系的。我倒听习惯了,叔。”
周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参加过抗日和解放战争,世道太平以后,他回到故乡,一直待在原先的周家村,无欲无求,准备在这里过完一辈子。
周老爷子无欲无求,但他儿子周延“很有追求”。周延觉得这里很没劲,也不想念书了。初中毕业以后,他领着青梅竹马的小姑娘周素彩跑到外地闯荡去了。
周老爷子的妻子去世得早,加上现在儿子一走,他一个人,突然有点不适应。
但这种不适应也没有持续太久。
他战友的女儿,十三岁嫁到隔壁沈家村的那个。去年她丈夫没了,转过年来,婆婆也撒手人寰。
丈夫和婆婆走后,她重新回到了周家村,家就住在周老爷子家对面的小山坡上。
她回来以后,村里以前几个和她玩得好的大姑娘时不时会来找她唠唠嗑。
周老爷子有时候也能隔着条道,和她唠上几句,没以前那么无聊了。
又过了没几年,周老爷子无聊的日子宣告彻底结束。周延和周素彩每年只有过年会回来。这次过年,他们抱回来一个还没满周岁的孩子。
按辈分取名,宁字辈,叫周宁生。
春节结束,周延和周素彩走的时候,把孩子扔在了周老爷子家。
周老爷子乐呵呵地接受了。
周宁生断奶之前除了吃羊奶,基本上吃遍了村子里同龄人妈妈的奶。
周家村有个叫翠花的姑娘,刚生完孩子。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就生龙活虎地下床干活了。
翠花身体壮,奶水也多。
周老爷子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翠花不在意地摆摆手。“叔,没事,我怀孕的时候小米粥当水喝,现在奶特别多。宁生我抱回家喂了,正好还能和我们家帅帅做个伴。一会喂完让我男人给你送回来。”
周家村民风淳朴,村里几十户人,相互很熟稔,关系简单纯粹。周宁生吃完“百家奶”,受尽了各种“周叔叔”、“周阿姨”的关心爱护,但长成了一个干瘦小男孩,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干瘦小男孩周宁生牵着羊回来了,又习惯性地叫了一声“沈姨”。
周老爷子在背后拍了他一下,让他别叫了。
周宁生牵着羊到了屋后。
其实他情绪不是很高,刚刚在村东头放羊的时候,同时在那边池塘里溜鸭子的周宁帅看着他望眼欲穿的样子,嗤笑了一下。
周宁帅一边漫不经心地数着鸭子头,一边对周宁生说:“你别看了,我爸说,你爸妈不会回来的。”
“可是我爷爷说他们回来,今天就回来……”
“他骗你!”
“你胡说!”
不欢而散。
最让周宁生感觉到心理不平衡的是,翠花阿姨喊周宁帅回去吃饭,隔着很远,就听到一声一声的“帅帅,饭好了”,“帅帅——”
周宁帅听到妈妈的喊声,也不应也不着急,低着头饶有兴致地揪一只鸭子屁股上的毛。
翠花姨叫了几声没人应,原本情深意切的呼唤瞬间变成咒骂。“周宁帅!你个饿不死的!回来吃饭!”
周宁帅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用脚赶着鸭子回家,临走前还对着望眼欲穿的周宁生说一句“你又被骗了”。
周宁生很生气。
他形容不出那种感觉,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所谓的“嫉妒”。
他那时候只是一味地生气。他气爷爷骗他,也气周宁帅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念想。
他把羊拴在屋后,站到周老爷子面前,脸色有点灰暗。
周老爷子赶快打个哈哈:“你爸爸说,今天就回来,这不快过年了嘛!那就是明天,明天你爸爸妈妈肯定就回来了!”
周宁生赌气睡了个懒觉。
赌气没去放羊。
果然,明日复明日,他爸爸妈妈还是没回来。
后来他逐渐摸索明白了,每年他爸爸妈妈只回来一次,其余时间,他都会被骗。
周宁生老老实实地放羊,不再傻乎乎地一直垫着脚看村口。
除夕那天的早晨,村头来了辆客运大巴,周延夫妇从车上下来。周宁生觉得这次爷爷应该没骗他,早早地站在村口等着。
爸爸妈妈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觉得有点陌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激动。
领着爸爸妈妈回到家的时候,周宁生发现爷爷和沈姨杀了他的羊。
农村杀羊跟杀猪不太一样。杀猪是直接捅刀子,白进红出,干脆利落。杀羊则是把羊先吊起来,在羊身上割道口子,下面放一个小桶,羊血一点一点地流进桶里,直到羊血尽而死。
周宁生凑过去看了一眼,羊身下有半桶血,还在滴最后几滴。
他看了一眼,便不省人事了。
醒的时候他听见了周素彩的声音。
“宁生这是晕血,不是什么大事,城里有些小孩也是这样的。”
她的语气很不满,说到“城里”二字的时候,还带着点倨傲。
周宁生闻到了羊肉汤的香味。
他睁开眼的时候,周素彩又说了句:“看吧,我说的是对的,一会就没事了。”
周宁生没和她有太多的交流,他爬下床,走到灶台前。
周老爷子给他盛了一碗汤。
周宁生吃了几片羊肉,喝了口汤,最后用筷子夹起一块深褐色的东西。
羊血。
他轻轻咬了一口,口感像豆腐。
羊肉汤还有大半碗,但周宁生没什么胃口了。
沈姨在旁边说了句:“宁生天生心软,我听说只有心软的孩子才会这样……”
周素彩应和了这句话。
屋里很热闹,很有过年的气氛,周宁生舔了舔嘴唇,还有羊肉汤的余味。他一个人走到了屋外,看着门外光秃秃的山坡,开始发愣。
春节过得很热闹,时间过得也很快。
爸爸妈妈走的那天,周宁生忽然很难过。
村里人说,这些年他爸爸妈妈在外面,混出点名堂来了。
他的压岁钱是一沓红彤彤的毛爷爷,村里其余小孩比不得,他们之前嘲笑他好骗,现在争先恐后地和他套近乎。
周延夫妇走的那天,村里很多人眼神里流露出了羡慕,他们在城里,成了和他们不一样的人。
大巴车开走的时候,周宁生没忍住,某个瞬间情绪上来了,也顾不得周围人都在看了。
他边哭边追着车跑。
边跑边喊——
“爸爸——”
“妈妈——”
周素彩透过后车窗,一直看着周宁生。瘦瘦小小的,拼命追在后面。
周宁生恍惚觉得,她其实也在哭。
爸爸妈妈走后,周宁生的生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还是会放羊,放的是新羊。还是会听些骗人的话,但没有那么轻易会上当了。
他期盼的事,从过年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比如和爷爷进城。
城指的是隆昌县城。t市市区里的人觉得很落后的一个下属县城,在周家村村民眼里,已经是很不错的去处了。
从周家村到隆昌县城,需要坐两个多小时的车。
县城里有海,好吃的东西也比周家村多,周宁生每月出来一两回,足够他有惦念了。
周宁生当时的梦想是,将来能去县城里住。
但他觉得,梦想毕竟是梦想,隆昌对他来说,遥不可及。
正当他觉得住在隆昌县里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时,周延夫妇来接他们了。
他们这次来,是要带周老爷子和周宁生到c市的。
周宁生腰上系着一条红腰带,看着爸妈雇人搬空了爷爷家。
他们要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了。
周老爷子一副非常不情愿的样子。
周宁生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忙着搬东西。
离开周家村的那天,周宁生手被周素彩攥在手里,绕过那条坡的时候,他停下不动了。
周素彩使劲拉了他一下。
周宁生指了指坡上。“沈姨。”
沈姨探出脑袋的时候,周宁生朝她挥了挥手。
“宁生再见。”
周宁生被周素彩扯着,一步三回头,最后他拉了拉周素彩,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妈妈,我们能带沈姨一起走吗?”
—
周宁生曾经梦想能住进隆昌县城,但他现在住进了一个比隆昌县繁华百倍的城市。
他们家在c市,既有占据城市最中心寸土寸金地带的套房,又有市郊别墅区里几层高的别墅。
别人称呼他爸爸妈妈,都叫“周先生”、“周太太”。
家里还有个他没见过的小妹妹,快两岁了,被包裹在小毯子里,露出一张粉粉嫩嫩的小脸。
周太太让周宁生抱这个小妹妹。
周宁生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她被喂得很好,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薇薇,叫哥哥,这是哥哥。”周太太笑眯眯地拉着周宁薇,示意她叫周宁生一声“哥哥”。
周宁薇抿着嘴不肯开口,有点不好意思。
周宁生看着很陌生的家,楼上楼下走了一圈,他懵懵懂懂地觉得,周家村的人说得没错,他爸爸妈妈在城里混出了名堂,还是大名堂。
他成了市实验小学六年级二班的插班生,去上学的第一天就被全班同学笑话了,因为他连26个字母都认不全。他在周家村上的小学,全校只有两个老师,每天他要走五公里去学校,和同龄的几个孩子挤在小小的校舍里。
周家村小学,自然没法和c市的市实小相提并论。
周宁生满腹委屈地回了家,第二天周太太就气势汹汹地杀去了学校。
“什么货色敢欺负我儿子?你们配吗?!”
周太太到校领导那里一闹,周宁生在新班级的地位显著提高。周太太闹得很有底气,因为市实小的塑胶操场是他们夫妻俩出钱修的。
周宁生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了有钱的好处。
但钱不是万能的。
周老爷子来c市一年多,喘到了最后一口气。
他病了大半年了,撑不住了。
周宁生记得周老爷子咽气之前,一直念叨:“别烧我……回家……回周家村……”
显然,周先生把周老爷子的遗愿当放屁。前脚周老爷子刚咽气,后脚殡仪馆联系上了。
周宁生以为爷爷睡着了,只是要被带去医院而已。
他跟着抬周老爷子的人上了车,结果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不客气地一把推下来。
周太太看见了,当即破口大骂:“你他妈摔坏了我儿子你赔得起吗?”
周宁生没顾上周太太关切的询问,他发觉到情况不对,挣开周太太还要往车上挤。
车门“砰”得一声被关上,不留情面地将祖孙二人隔绝在两个世界。
周宁生慌了,他不管不顾地拔腿就追。
车越开越远,他追了一段,拼命大喊——
“爷爷——”
“爷爷——”
周老爷子不仅被火化了,而且火化后骨灰盒一端出来,就在c市埋了。
周先生和周太太没什么反应,好像周家从来没有这么个人一样。
周老爷子葬礼第三天,周宁生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他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周太太那么一闹腾,大家更不愿意搭理他了,有钱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周宁生恹恹的,一直到下午,别人都去做课间操了,他逃了操,漫无目的地四处走。
走到礼堂窗前,周宁生脚步停了下。
里面正在趁课间操时间举行朗诵比赛。
现在台上站的是个小女孩,穿着黄裙子,正在朗诵她选的作品。
“……”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丝的和贝壳的纽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周宁生原本只是心情不好,不想去上操。谁知停下脚步,无意听了一段朗诵,他觉得……好像心情更不好了……
他不知道那个参赛的同学选的是哪一首诗,但他觉得,这首诗,这一段就像是专门为他写的一样。
周宁生是哭着回教室的。
至于为什么哭了,他也说不清楚。
他觉得很委屈,也很害怕。他普通话说得不标准,t市的方言周围同学都听不懂,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活得像个外国人。有英语好的同学能说几串像模像样的句子,而他在周家村小学,连26个字母都还没认全。
他隐隐觉得,其实他爷爷走得很不甘心,其实他爸爸纯把他爷爷的遗愿当放屁。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敢跟爸爸开口提爷爷的事情,因为他爸爸对于他来说,只是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他就像刚刚那首诗里念的,是父母家的“新客”。
他看似回家了,实际上是没有家了。
周宁生在市实验小学插班了半年,六月,小学毕业;同年九月,升上初一。
初中三年,他认全了字母,普通话也标准多了。但他还是没什么朋友,也不怎么喜欢和人交流。
周宁生依然晕血,每次学校体检对于他而言都是噩梦。
沈姨以前说,只有心软的孩子才会晕血。但他觉得,自己的感知越来越麻木了,很多以前在乎的事,现在对于他而言都无关痛痒。
四大名著,周宁生上高中前只读过一本——《水浒传》。只看了一点,没看完。
他读到了李逵母亲死的那一段。
周宁生觉得有点接受不了,最后干脆整本《水浒传》都弃了。
“我知道他要上梁山,他妈妈是个牵挂。作者要让这种牵绊消失,所以他妈妈要死……”周宁生跟沈姨交流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我可以接受她病死,抑郁而死,但被老虎吃掉这种……我觉得我接受不了。”
周宁生看这一段的时候,不自觉地把周素彩代入了那个惨死在虎口下的老太太。
他很不舒服,尽管他觉得,他和周素彩,其实没有寻常mǔ_zǐ 的亲密。
弃掉《水浒传》以后,周宁生闲书也不怎么看了,安安稳稳开始准备中考。
过了中考那段高压期,升上高中以后,他彻底放飞自我了。
有次他觉得太闷,想找沈姨说几句话。
他在这个家里总觉得有点压抑,沈姨是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人。
隔着一道半掩的门,周宁生听到了那句话——
“叔,宁生这孩子,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房间里,沈姨捏着一张照片。
周宁生敲门的手一顿。
他想起他爷爷,他们说,他以前当过兵,打过仗,遍体鳞伤,其实身体很不好。
沈姨对他很失望,但她没正面表露出来。
周宁生没敲门,转身下了楼。
—
周宁生高一的时候帮一个不认识的同学打了一架。
准确地说,是帮了倒忙。
他那天心情不好,没处发泄,正瞧见一群人打一个。
他二话没说就冲上去“见义勇为”。
事实是,一见血,他秒晕。
周宁生睁眼的时候,那位不认识的同学蹲在他身边。
“还能爬起来吗?”他问了周宁生一句,神色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周宁生意识到了刚刚自己一定怂得一批,赶快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
那同学说了声“谢”,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便走了。
高二分班以后,周宁生觉得班里某同学有点眼熟。
“我叫周宁生,我们以前……见过。”
“眼熟同学”抬了抬眼皮。
“夏明光。”
开学一星期,几个秉持着“混一天是一天”原则的人,真的“混”得很熟了。
体检的时候,周宁生不出预料地晕了。
睁眼以后郑凛给他回播刚刚的剧情——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周宁生,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就像根面条一样,哧溜就滑下去了。”
周宁生:“……”
但他没生气。
这群二傻子,还挺有意思的。
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同类人。
沈姨很关注他们几个。
她觉得周宁生难得会有朋友。
沈姨一直努力尝试用烤箱,学出更多花样,但到头来只不过是会做泡芙。
他们几个吃泡芙吃到吐。
但一直很捧场。
周宁生第一次见到夏老爷子的时候,他觉得,夏老爷子对于他们几个的关注,就像沈姨对他们的关注一样。
夏明光和他一样,之前独来独往,喜怒不形于色,没什么玩得来的朋友。
周宁生之前一个人混,现在和一群人混。
一个人无聊,是真的无聊。一群人无聊,那就不叫无聊。
直到周太太笑眯眯地唯独把夏明光请进了门,把其余三人拒之门外。
周宁生觉得,周太太并没有很关心他到底有没有朋友,过得开不开心。
沈姨不会因为成绩不好这种理由对他的朋友有偏见,但周太太会。
她的眼里,人只分两种,对自己有用的和无用的。
周太太觉得,夏明光是有用的。
周宁生忽然想起当年看的《水浒传》。现在再让他代入,他绝对没有把周太太代入李逵母亲的那种感觉了。
他觉得,当时那是一种错觉。
被“特殊优待”的夏明光,一边漫不经心地玩手机,一边略微抬眼。
“阿姨,其实我也是混子。”
那件事以后,郑凛他们几个没表示在意。
郑凛拍了拍周宁生的肩膀。“唉,多大点事啊。”
周宁生没说话。
有句话很在理,人没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但是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
周先生和周太太,就是没由得他选择的父母。
后来周宁生发现自己太天真了,他没法选择的岂止父母,还有婚姻。
他很讨厌常舒曼,见到她就不提情绪。
但换个角度说,其实他也不讨厌她,有时候他觉得,如果不是这么不尴不尬的关系,或许他们会成为好朋友。
“晕血是病,得治。”
她说他有病。
他也觉得她病得不轻。
这个病得不轻的小姑娘上蹿下跳,作天作地作空气,就是演技差了点,周宁生很明显地感受到,她这是在他面前怒刷负面印象,她恨不得他讨厌死她。
其实如她所愿,他确实很讨厌她。
讨厌她千不该万不该,被周先生和周太太选中,用来让他过得更糟心。
周宁生不知道自己家具体图常家什么,但他知道,肯定与钱有关。
他变相等于卖给常家的。
他可真够值钱。
说不定,将来的周宁薇,也很值钱。
—
课间,程鸢托着腮坐在周宁生课桌前,郑凛和汤鸿信一左一右地站在她两侧。
“周宁生,我们在等你‘真香’。”
周宁生嗤笑一声。“《西游记》都看过没?鸡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烧断了锁,我才可能和那个姓常的小妞真有一腿。”
周宁生前脚在他们面前装完逼,后脚站在夏老爷子书柜前的时候,视线凝在了《三国演义》上。
貌似……那个姓常的小妞,是个历史宅……
周宁生那天抱着两本巨沉的《三国演义》从夏老爷子家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疯了。
他觉得自己要变成吃米的鸡、舔面的狗外加烧那把铜锁的一星小火苗了……
太荒谬了。
更荒谬的是,他居然会想认真澄清一些事。
为了澄清郑凛的信口胡说,周宁生慌慌张张地对自家司机说了一句:“看到前面那辆尾号6902的出租车了吗?追上去。”
他觉得自己大概疯了。
常舒曼的态度很冷漠。
她说,扬和广场这一大片商业区都被卖了,我们家等着你家填大窟窿呢。
常舒曼说完以后扯着元恪的书包带走了,周宁生没再往里跟。
其实他们,何其相似。
—
郑凛挡在他面前的时候,周太太挥起的手提包重重地落在了郑凛身上。
郑凛当场飚出来一句:“你他妈凭什么打我儿子!”
周宁生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周太太亲自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暴发户”三个字。
何等地市侩,何等地讥讽。
周家没有人管沈姨的死活。
周宁生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他以前无意中跟郑凛他们几个说的一句话——在我们家,只有薇薇和沈姨是干净的。
周家,就像《红楼梦》里的大观园。
他突然很讽刺地想,夏爷爷领着他们看《红楼梦》,真不是白看的。
当年他离开周家村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是他要求把沈姨一起带上的。
现在却成了这样。
手术还算顺利,颅内的血清出来了。
周宁生在脑科医院通宵了三晚。
三晚后的某天下午,常舒曼来了。
她喘得很厉害,脸色很难看,整个人都很狼狈。
她语气冷淡地说:“我一考完就到处找,我找你这是第四天。”
冷淡的语气,最后说出了一句带着点关切意味的话。
周宁生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发型有点乱,脸色很苍白,耳朵冻得很红。
她陪他等了ct结果后便走了。
临走之前她还折回来说了一句:明天我还来。
常舒曼第二天再出现的时候,脸色好了很多,也没那么疲惫了。
周宁生见她来了,只是略微点了一下头。
常舒曼指了指他眼下。
周宁生估计自己眼下青了一片,毕竟他已经几夜没合眼了。
“你去走廊的折叠床上躺一会吧。”
周宁生还是没动。
常舒曼推了他一把。
最让周宁生无语的是,这个病得不轻的小妞,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只裸熊,强行塞进他怀里。美其名曰,这玩意儿助睡眠。
周宁生躺上折叠床,依旧睁着眼,裸熊被他嫌弃地推到枕头边。
他觉得自己现在很狼狈。
他一直有预感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开自己的父母,但没想到走得这么不潇洒。
也想过自己的父母将来可能会走到离婚这一步,毕竟他都能明显地察觉到,他们的感情已经很淡了,但也没想到会是因为这种原因。
最后,这个世界只给他剩了几个好朋友,尽管他选择把自己封闭起来,把他们的焦虑和关心隔绝在外。
还有,这个姓常的小妞。
她和郑凛他们不一样,她强行打破了他的自我封闭,她强行挤进了这个密闭的空间,在里面横冲直撞,一边瞎闹一边告诉他,她在这里,所以他要有安全感。
很没道理。
程鸢以前说,等着看他“真香”。
但周宁生没想到,他第一次承认“真香”,会是在这么狼狈的情形下。
他躺在床上,很疲惫地闭着眼,带着种恨不得沉睡一百年的对于很多事情的厌倦感。最后他说出了一句“常舒曼,包办婚姻真香”。
他突然很想笑,但没力气了。
荒谬到无以复加了。
“比我的裸熊还香?”
“嗯,比你的裸熊还香。”
周宁生闭着眼,软趴趴的裸熊就贴在他胸前。他一手无力地扶在裸熊背上,终于忍不住笑场了。
他感受到她把被子使劲往上拉了拉,盖到了他下巴那个位置。
她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没关系呀,你别害羞。要说真香,也是我先真香的。”
周宁生很快就睡着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缥缈的梦。
梦里他站在周家村的村东头,手里牵着一只羊,怀抱着最简单纯粹的愿望,望眼欲穿地每天守在那里。
在梦里他追过载着他父母离开的大巴车,也追过拉走周老爷子遗体的灵车,最后,他慌张地吩咐了司机一句——追上前面那辆尾号6902的出租车。
追父母坐着的大巴车,他们没折回来;追爷爷的灵车,爷爷不可能回来;追了常舒曼坐的出租车,她回头了。
她现在折回来找他了。
嗯,包办婚姻,真香。
周宁生醒的时候,躺在折叠床上恍惚了很久。他觉得不止刚刚那些是梦,夏明光、郑凛、程鸢、汤鸿信,最后还有常舒曼,都像是梦,都是假的。
c市的一切都像假的。
他挣扎了很久,才恍然从折叠床上坐起来。
裸熊滑到了他腿上,软绵绵地趴在那里。
周宁生抓了一把裸熊。很软,这触感很真实。
他从折叠床上下来,裸熊夹在胳膊底下,准备进病房看看。
常舒曼正在病房里陪着沈姨。
刚刚护士刚换了药,还有一大瓶。
临床住着一个磕到头的小男孩。小男孩此刻睡着了,他妈妈坐着无聊,开始跟常舒曼没话找话说。
“姑娘,这是你妈妈?”
常舒曼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她问的是沈姨。
她摆了摆手。“不是呀。”
小男孩的妈妈又问了一句:“那个前几天待在这里的小伙子是你什么人?”
常舒曼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哦,我……丈夫。”
然后说了句:“这不是我妈,是我婆婆,也相当于是我妈了。”
小男孩的妈妈听了常舒曼的回答,觉得有点诧异。“你看起来……年龄很小嘛,我以为你还在读书呢。怎么就结婚了?”
常舒曼继续淡定回答:“城里医疗条件好,我们是从周家村来的。我们那边都结婚很早的。”
周宁生胳膊底下夹着裸熊,站在门口,将进未进,常舒曼刚刚的回答,正好被他听了个大概。
他愣住一会,然后推门进去。
“哦,这是我妈……”
他回答了那个女人闲聊时问的问题。
然后又指了指常舒曼。
“我……我媳妇儿。”
“我们,村里来的。”
女人一边拉着自己儿子的小手,一边好奇地看了周宁生一眼。她其实不太懂,为什么这个小伙子要重复一遍刚刚那个姑娘表达的意思。
她继续好奇地问:“那你们……有孩子了吗?”
周宁生:“……”
常舒曼:“……”
“还……还没。”
—
“综上所述,裸熊是我的。”周宁生回忆了一大串有的没的,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常舒曼无语。
“把你的熊熊给爸爸玩一会好不好?”
连哄带骗地把裸熊从“周蜜月”小朋友手里抽走后,她翻着白眼把它塞进了周宁生手里。
“越活越倒退了。”
周宁生嫌弃地看了一眼脏兮兮的裸熊。“她是怎么做到把它搞成这个鬼样子的?真是人才。”
周宁生把裸熊捏在手里,反复打量。
常舒曼横趴在他腿上,来了一局新的消消乐。
过了一会……
常舒曼凶巴巴地回头。
“你要是敢打我屁股的话,你就死定了!”
说完她就后悔提醒了周宁生。
比起那个脏兮兮的裸熊,周宁生的兴趣……
好像……她的屁股更有吸引力一些。
常舒曼无比后悔当年她还是一只作精的时候,用那种诡异的方式膈应了周宁生。
……
周宁生看常舒曼沉迷于消消乐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便又拿起了裸熊捏了两把。
最后把裸熊重新塞回到“周蜜月”小朋友手里。
“周蜜月”小朋友拿到裸熊,开心地蹦下床。
周宁生眼睁睁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蹲在床沿,把裸熊扔到了地板上。
又看着她略蹲了蹲,借着床垫的力,“扑腾”一下跳到地上,两只脚踩在了裸熊上。
感情这小家伙……用裸熊当下床用的缓冲垫子……
怪不得这么脏!
“周蜜月”小朋友被周宁生拎住的时候,两条腿使劲蹬了蹬。
无果。
最后连人带熊地被拎上床。
“哪错了?”周宁生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
“周蜜月”小朋友看了一眼妈妈横趴在爸爸腿上的诡异造型,然后小声说了一句:“不……不应该和爸爸抢小熊。”
“还有呢?”
“周蜜月”小朋友委屈巴巴地咽了咽口水,认真地想了一会。
她不明白哪里得罪自己老爸了。
最后她又小声说了一句:“没有啦……”
“没有了??”
常舒曼结束了一局消消乐,回过头来发现周宁生闲得没事快把“周蜜月”小朋友惹哭了。
她当即拍了周宁生一下,然后做出判决,把裸熊扔给了“周蜜月”小朋友。
“周蜜月”小朋友如获大赦,用同样的方式跳下床,两只脚又在裸熊上踩了一次,裸熊又和地板来了一次亲密摩擦。
周宁生:“……”
她果然……丝毫没有意识到她错在哪里……
真叫人头秃。
常舒曼仰躺过来以后,指了指“周蜜月”小朋友消失的方向。
“你还记得吗?好多年前,有个阿姨,被我们忽悠得团团转,以为我们当时是两口子,还问我们有孩子了吗。”
“现在这不是有了嘛!”
“所以别太小气,裸熊借咱们小朋友玩玩又怎么啦?”
作者有话要说: 【真香夫妇】未完待续
番外发上来的时候被锁了一次
一脸懵逼
现在可以看了
真香夫妇还没讲完,后面还有
☆、周宁生x常舒曼(三)
大年初二晚上,常舒曼提着打包的饺子, 在病房门口探了个头。
沈姨睡着了, 周宁生坐在床前发呆。
常舒曼抬手在门上轻轻叩了叩。
周宁生循声回头。
常舒曼在房门的玻璃透窗前举起了手里的饭盒,示意周宁生出来。
周宁生站起身,替沈姨拉了拉被子, 出门后掩上了门。
“你吃饭了吗?”
周宁生摇了摇头。
“我也没吃, 我们吃饺子吧。”
常舒曼边说边递给周宁生一双一次性筷子。
两个人坐在走廊上吃饺子。
常舒曼悄悄侧了侧头, 周宁生吃饺子的时候, 看起来……很乖。
“很乖”的周宁生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你今天怎么来了?”
就他对于他们这种家庭的认知,春节期间,一般会被父母强行带着去各种场合吃饭,整个过程一直维持着笑脸,正月十五结束后会明显感觉到脸僵。
“哦,没事啊。已经初二了,前两天我该去意思一下的场合都去了。”
常舒曼边说边吞了一口饺子。
“我可以陪你待在这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