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矶不知在黑暗里漂浮了多久,直到他听见一道温柔的嗓音。
“醒来吧。”
双脚蓦然踩到了实地,眼前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陆矶睁开眼。
温暖的烛火在眼前摇曳,一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书生正看着他。
“这……”他愣愣环顾四周。
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堂上坐着黑脸阎王。
“我又做梦了?”
他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觉得自己一定是又做梦了,不然怎么又梦见阴曹地府。
几名鬼差都笑了起来,那名年轻的书生跟着笑了笑。
“你都忘了,我来帮你想起来吧。”他抬起手中的笔,向陆矶的眉心点来。
陆矶一惊,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杆笔靠近。
笔尖轻轻点在额间,一点白光骤然扩大,霎时天旋地转——
暮冬的庭院,梅花尚未凋残。
穆恒坐在梅树下喝着茶,紫色的狐裘拖曳在地上。
“舅舅好计谋,如今沈青云战死,北疆群龙无首,正是我们将之收入囊中的好机会……只是沈知微活着回了京城,倒是意料之外。”
姬容玉坐在一旁,抬手为穆恒斟茶。
穆恒转而放下茶杯,靠在躺椅上,神色倦怠:“他如今身受重伤,便是伤重未愈而死,也无人会起疑心,这算得了什么事。”
姬容玉看着那杯茶,神色不变,口中仍笑:“舅舅说的是,一杯鸩酒而已……”
忽然,有人打翻了茶杯,滚烫的茶水泼红了手指。
姬容玉立刻蹙眉,握住了那人的手,心疼不已:“怎么这么不小心,烫到了么?我去叫郎中……”
他说了一堆,才发现那人根本没看他,不由得抬起头,疑惑道:“停舟?”
陆矶看着虚空某处出着神,闻言才回过神来,立刻一笑。
“无事……不过是,我有个别的想法。”
姬容玉一愣:“什么?”
陆矶不着痕迹地把烫红了的手指缩回袖中,作沉思状:“你看啊,沈家在北疆那么多年了,想啃这块肥肉的人还少吗?肯定不少,但是却一直没有人成功过,这说明什么?”
姬容玉一愣,穆恒也抬起头。
陆矶不动声色:“依我看,沈家在北疆多年,积累定然深厚,与其杀了沈知微,不如留他一条命,让他与我们合作,北疆还由他来管,正好我们也省事不是?”
姬容玉看了他片刻,忽然转开头,穆恒却一直盯着他。
被穆恒幽幽的眼神盯着,陆矶总觉得自己自己心里所想无所遁形,他有些打鼓,面上却仍要作出一副镇定模样。
梅园里一片沉寂。
许久,陆矶润了润嗓子,正待再辩解一二,穆恒忽然道:“此法我也想过。”
陆矶和姬容玉俱是一怔。
穆恒手指在躺椅上敲着:“但此事有两点不妥,一则,沈氏一族向来忠君,沈知微更是曾做过大皇子的伴读,要说动他,绝非易事,且此事绝密,除我三人外不可让他人知晓,那么谁去?”
“我不会去。”
“我去。”
两人异口同声。
姬容玉愣了愣,看了一眼陆矶。
穆恒意味深长:“还有其二,沈知微若痊愈,必然再归北疆,确认他可为我所用之前,自然不能让他病愈,却也不能让他死了……如此,又该如何?”
陆矶袖中的手渐渐攥紧,声音却依旧十分平静。
“陈太医医术高明,他一定有办法……”
茶炉在旁边沸腾,咕噜噜地冒着袅袅白烟。
“那便依你所言,留他一条命罢。”穆恒没再多言,缓缓闭上了眼。
两人识趣地站起身。
“你还在怪我没告诉你?”走出梅园,姬容玉忽然拽住他的手。
陆矶一顿,想要抽出手,姬容玉却渐渐用力:“你该知道,沈知微必然不喜于我,让他帮我谈何容易?沈家还在一日,我就不得安宁,我和舅舅此计也是不得已,你要怪我不成——”
陆矶挣了两下没有挣开,只好叹了口气:“我不会怪你,但此计太过阴毒,要损阴德的,我总得为你想法子弥补一二。”
姬容玉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又透出些红来:“你是为了我么……停舟,我很欢喜。”
他忽然低下头凑过唇来,陆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姬容玉顿时僵住,漆黑的眼瞳抬起。
陆矶咳嗽了两声:“咳……那个,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
一步迈出,就被人拽住了袖子,姬容玉垂着眼。
“停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陆矶看着他,恍惚间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捧着花站在院子里的,不知道冻了多久,双颊通红的少年。
心头蓦然一热,他脱口道:“我说过会一直陪着你,这话不作假的……”
他本以为姬容玉听了会开心些许,却没想到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他抖着唇,自嘲般一笑:“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还是因为他……”
陆矶不明所以。
他渐渐松开陆矶的袖子,却又在最后一瞬猛地攥紧。
“那又如何呢?”
他忽然猝不及防将陆矶抵到了墙上,待要低头,却忽然一声闷哼,捂着肚子后退了两步。
陆矶看着他,有些愧疚,抿了抿唇,然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姬容玉抬起头,神色绝望而又偏执:“你答应过了,就不能再抛下我……”
陆矶心思沉沉,迈进府门时险些摔了个踉跄。
“王爷,你怎么了?”阿五奇怪。
陆矶心头烦躁,懒得多说,随意摆摆手。
阿五挠了挠头,见他直往西院去,忙开口唤道:“王爷,依您的吩咐,小的们已经把沈大人接府上来了,就在东院……”
陆矶倏地停下,呆了三秒。
“府上无故起火,多谢王爷收留,日后怕是要叨扰些许时日……”沈知微见他来,披衣起身,淡淡说了两句,立刻开始咳嗽,脸色苍白无比。
陆矶本欲先客套一二,奈何一见他咳嗽,莫名心头揪起,待回神时,已将人按进了被褥里,手里还举着一杯热茶,正往人嘴边送。
陆矶一呆。
感觉到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落在身上,他硬着头皮抬起眼,正对上沈知微探究的神色。
“我虽不知王爷为何愿意让下官来府上住,但下官与王爷并无交情,王爷实不必如此殷勤。”沈知微语气不冷不热,却丝毫不客气,“王爷如此行事,下官不得不生疑,王爷是否做过什么对不起下官之事?”
他抬起眉眼,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陆矶差点以为他什么都知道。
“本王……”他有些无措地摸了摸鼻子,“本王就是觉得沈大人风采过人,有个词叫……神交已久!对对对,本王对沈大人神交已久……故而借此机会欲与沈大人相交,那个,你不要多想,安心养病就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对着他的眼睛就莫名紧张,最后落荒而逃。
夜幕四合时,陈太医来到了王府。
“奴婢这就去给沈大人送药。”
晚翠端起药碗,向他福了福身,转身走了出去。
陆矶看着已经空了的灶台,心里忽然一阵空落落。
他起身走到了回廊上。
“王爷。”陈太医走到他身边。
他垂着眼睛,声音有些低沉:“那个药……”
“老臣已严格把控了药量,只会让他一直好不了罢了,确定不会伤身。”
陆矶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他摸了摸胸口,喃喃自语:“那又如何呢……”
到底是我对不起他。”
陈太医望着他,神色有些叹息。
陆矶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沈知微面前。
他陪他一起吃饭,给他讲笑话,每天看着他睡着再离开,只除了不愿意看他喝药。
他今天送一株梅花,明天带一册话本,后天天气不错,便小心翼翼地领着沈知微出府晒太阳。
结果沈知微还是咳血了,他被陈太医一顿唠叨。
“真是对不住……”他坐在沈知微床边,蔫头耷脑,“我忘了你不能走太远……”
沈知微躺在床上看着他不发一语。
陆矶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虽然他也不是很清楚,明明和沈知微没见过几面,两个人更谈不上熟,但对着他就有很多话想说。
他喋喋不休,直到一旁的陈三儿都听不下去,委婉地让他快走。
“……那你好好休息,这几日我就不来扰你了。”他挠挠头,有些尴尬地站起身。
“王爷。”正要出门,沈知微却忽然叫住他。
陆矶转过头,沈知微却坐了起来,陈三儿忙着急地扶住他,陆矶也吓了一跳。
“听说王爷府上有梅园,不知王爷明日,可否带下官转一转。”
他见陆矶不语,眉梢微挑:“不行吗?”
陆矶一怔回神,莫名感到欣喜,忍不住眉开眼笑:“好,当然好,那……那你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
说着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沈知微微不可察勾起的唇角。
陆矶直跑到没人的地方才猛地回神。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茫然地摸了摸额头。
“我为什么要跑?”
陆矶开始和沈知微形影不离。
不能出府,他就想了别的办法。
东院有个池塘,正对着沈知微的窗,他在里面养了几条鱼,又移来几棵梅树,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梅花点点,鲤鱼追着飘落的花瓣吐泡泡。
每天清晨,他从梅园里摘几枝犹沾晨露的梅花送到他的桌案上,有一天还突发奇想,想在他窗户下栽几丛花。
“还未开春,现在种花怎么会开?”沈知微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矶把衣摆塞进腰带里,拿着花铲在窗下似模似样地刨着土,闻言嘿嘿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当初冬天还种过花呢。”
沈知微坐在窗前,翻书的手一顿:“你冬天种过花?”
陆矶抹了把脸上的汗,继续挖土:“是啊,说起来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我和阿玉就是因为这个认识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弯起唇角:“他那会儿可比现在可爱多了,别看他现在好像很精明,其实当初可傻了,你想听吗?我给你讲讲?”
他笑眯眯地看着沈知微。
沈知微又翻了一页书,淡淡收回视线:“不想。”
陆矶不知自己哪里又惹他不开心了,有些低落地撇撇嘴。
这段时间他算是发现了,原本以为沈知微是个沉稳持重的性子,然而他总是不知怎么的就要惹他生气,陆矶觉得他和那些难哄的姑娘家实在有的一拼。
这种感觉实在很熟悉,总让陆矶想起小时候的姬容玉,只是姬容玉如今已很少会再和他生气,反而越来越黏糊,像生怕他会丢下他跑了似的。
他叹了口气,一边卖力铲土,一边道:“其实我也能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小时候陛下和他母妃都不喜欢他,他一个人惯了,难免越来越孤僻,他还怕打雷,又常做噩梦,小时候总得跑来和我一起睡,就是现在也没改,一睡不着就来王府翻墙……”
沈知微听着他说姬容玉,越听脸越白,不知说道哪一句,忽然刺啦一声扯掉了手里的书页。
陆矶一怔,就听到他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顿时紧张,隔着窗户发现够不着,便一撑手翻了过去。
“没事吧?感觉可好点了么?”他倒了杯热茶,轻轻顺着沈知微的背,神色担忧。
沈知微的咳嗽来得快去的也快,片刻后已是一派淡然。
他淡淡道:“没事……”
一转眼盯住陆矶,却许久没有动。
陆矶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沈知微点点头。
还真有?
陆矶抬起手擦了擦脸:“还有吗?”
沈知微继续点头,陆矶再擦,他还是点头。
终于,沈知微忍俊不禁,抬起手示意他低头。
陆矶不由自主地弯下腰。
脸颊微暖,沈知微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侧脸,抹去了一点泥土。
雕花的窗前,一人坐在桌前,一人微微弯着腰,衬着窗外的梅花池塘,几可入画。
梅花飘落,带着花香的暖风吹进窗里。
他愣愣地看着沈知微带笑的眼睛,仿佛听见了心里有朵花绽开的声响。
风里有春天的气息。
梅花落了,更多的花纷至沓来。
冰河解冻,嫩芽抽长,惊蛰雷动,暖风宜人。
“可惜你不能出去踏青……”回廊下,陆矶和沈知微并肩坐着,他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
沈知微垂下眼:“你可以自己去,不用管我。”
陆矶立刻摇头,忽然眼睛一亮,从怀里抽出一本书:“我给你念话本吧!
他兴致颇高,沈知微自然不会拒绝,很快,陆矶便似模似样的念了起来。
一片花瓣拂过眼前,再落下时,陆矶已经倒在了沈知微肩上,呼呼大睡起来。
沈知微哭笑不得,拈去了他发间的落花。
盛夏时节,即使是常温的西瓜沈知微吃了却也会咳嗽,于是陆矶决定亲自把它做成热西瓜,却一不小心把西瓜炸了满厨房,
陆矶身上的西瓜味儿萦绕三日不散,被林伯戏称为货真价实的热西瓜。
秋天的时候天气转凉,沈知微夜里睡不安稳,陈三儿也染了风寒,陆矶便整夜守在他床边,若是不小心睡过去了,醒来却会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沈知微坐在窗前,听见声响便对他微微一笑。
池塘里天光云影掠过,时光飞逝。
沈知微的窗前真的长出一丛花。
如果不是姬容玉的提醒,陆矶几乎要以为这样的日子本就是真实的。
“前日夜里我又做噩梦了。”这一天,他听沈知微讲了许久北疆的风物人情,看着他睡下,心情颇好地回了卧房,路上却遇到了姬容玉。
“我来找你,可是你不在房里。”姬容玉看着他,“阿五说你去看沈知微了。”
陆矶一愣:“是,他身体不太好……”
姬容玉蹙了蹙眉:“就算是为了博取信任,你对他也太好了,这么久了,你觉得他有被你说动么?”
陆矶一窒,袖子里的手缓缓攥紧:“还没有……”
姬容玉冷了脸:“舅舅说,他要是再不答应,也就不用继续浪费功夫了。”
陆矶眼睛干涩,忍不住道:“非要这样吗……”
姬容玉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用力握住他的肩膀:“停舟?你在说什么?这不是我们一直说好的,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没有忘……”
他没有忘记,羸弱的姬容玉如何带着被穆璇抽出的满身鞭伤偷跑出来找他,冬日里还穿着单衣,最后哭着被宫里来人抓回去;他没有忘记小时候姬容玉怎样被人随意欺辱,他把这个可怜的皇子护在身后,和那些顽劣的孩子对峙了多少次;他没有忘记十六岁那年姬容玉过生辰,却许愿能让他一直陪在他身边,然后信誓旦旦地拉着他的手,说他一定会成为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人,再回来保护他。
他陪姬容玉走过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日,并且承诺过会一直陪他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