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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鱼水(1 / 2)

夕阳落山的时候,罗敷在长长的伤口上洒上了防水的药物,忍着水汽蒸腾洗刷。 她闭上眼都是那根见鬼的什么玻璃蚕丝,带着刚死之人的血液往自己脖子上抹。


明绣换了第三桶水,只顾着注意她的伤势,忧心忡忡道:


“女郎怎么弄成这样,今后留了疤可怎生是好。”


罗敷面无表情道:“没事,不会留痕迹的,我向来用最好的药。”


她见罗敷神色冷淡,也不敢多问,只撇了撇嘴道:“女郎以后千万别一个人上街了,我怕得很呢!”


罗敷扯着头发恨恨道:“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固定住脖子拿眼睛斜着瞟她:“京城治安实在有待改善。”


罗敷知晓今天的事不便广泛传播,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吞。可一看明绣忧虑又好奇的神情,她觉得还不如说出一点让她别再往下想。


“我们冬至别忘了给王医师一家寄点楮钱,好歹也在一起忙活过。齐医师已经去官府走过场……去上报了,会有人来处理。”


明绣递完了瓜囊,把话倒了两三遍,手一抖,蓦地“啊”了一声:“怎么……早上不是还看见王医师的么!不会是……不会是先前向人告贷却没钱还,人家追来了!”她杏眼大睁,早上王医师离开药局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只知是缺钱要另去觅活儿维持生计,哪里料到上午好端端的人一天之内就一命呜呼了!


罗敷知道她父亲就是向人告贷,结果一分钱也还不上,让人找到了家里,把女儿利索地卖到大户做粗使丫头。就不好多说,道:


“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但是药局近期会有人来查验,你做你自己的事就好。虽说他那遗容不太好看,但这事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莫要再追着问了。”


她这天晚上睡得很早,却一个接着一个地做梦。第二天卯时就醒了,躺在床上不想动,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又过了一遍昨天的事。


方继朝她伸出左手,指尖铺了一层融融的煕光,除了一点薄茧,竟连掌纹也生的清晰漂亮。


罗敷对于掌纹没有研究,说好看也就是该疏的地方疏,该密的地方密,让人觉得纹路生在那手掌里,就是难得的赏心悦目。


她嫉妒的要命,却不合时宜地被理智拉了回来。钱袋还剩二两碎银子,她干脆准备连明绣新做的绣囊一起,放到那只不碰人间烟火的手上。


方继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眼睫垂了些许,淡淡道:


“有劳。”


罗敷此时已顾不上这个人为何不顾身份出现在偏僻小巷、为何身手比一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的杀手还好、为何跟她颇有兴致地说这许多,因为她立时想到了客栈里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可是她最终没有扔块石头过去,而是把值点钱的钱袋和值很多东西的钱都恭恭敬敬地上交了。凭良心说,救命之恩涌海相报都不为过,但是针对个人的言行,她无话可说。就算要银子,一般不是被救的那个主动提么?她确实开玩笑提出赔他双筷子,下半句还没出来呢,人家就迫不及待了。


方继注视着她解下绣袋,在袋子上精美的刺绣离掌心还差一寸时,他忽然转身向洒了一地暗红的草丛走去。


罗敷的手臂僵在那里,半晌,吸了口气温软道:


“大人,您要多少双竹箸,尽管与民女说,民女凑凑钱还能加一双象牙或者青玉筷子。”


方继步子未停,道:“白玉籽料最好。”


罗敷慢慢收回钱袋,认为自己低估这位州牧大人了。


她握着水囊漫无目的地尾随在他后面。他蓝色的衣袍被风掠起一角,夹竹桃的花落了一些在泥土里,可以看出昨夜洒下两三滴雨水。他的后摆离地面如此之近,却一点都沾不到那些微皱的娇柔花瓣。


白色的花朵染了深红,动人心魄的艳色中,那清云似的身影依旧悠悠地立出一抹恬然来。


他开口道:“秦夫人认得这人,劳烦替本官辨认一番。”


罗敷默念一万遍不能折了所谓的骨气,逼着自己胆战心惊地瞄了一眼满地血污,这一眼之下不由心中大震。


那红白相间的脑袋离脖子足有几尺远,但拼上拼不上已于她没有多大妨碍了。这丢了脑袋的人赫然正是早晨主动请辞、并被她加了一把火催跑的王敬医师。


罗敷感觉作为一个承受能力不佳的人,她要做好几天噩梦了。


她打定主意,抬头的一刹那居然看到他唇角瞬间消失的弧度。


她视若无睹道:“这是我们药局的一位王姓医师,今早因为挪用银钱做假账被我们辞退,他家中妻子多病,女儿年幼,说是因积蓄不够才这般行动。我与另一位医师在巷尾面摊里吃完饭,欲往他家送最后一笔月钱,却发现他妻子已经在床上过世了。王医师留了话明日回来,我见这事因天热不能拖,让那位医师去官府禀报了,自己打算回药局与大家一同商议。至于王医师惹了什么人,我们实在不知道。”


她别的不能肯定,但王敬不单单是一个落魄的穷医师还是一目了然的事情。若是欠了钱对方直接找个流氓地痞收拾残局就足够了,招这么个高端娴熟的杀手来,真有些抬举。另外,右副都御使方继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说是去吃饭做客的,只怕鬼才信。


方继称她为医师,就是打算上公事了;而说她认识这人,也不知从哪里得出的,反正就是个变相威胁。她搪塞不得,只能斟酌语气客观道来。


方继手指搭在篮子上敲了敲,颔首道:“这样。”


罗敷默默点头。


他说道:“秦夫人不必如此紧张,本官并无那么好的身手将医师不明不白地拘到官府里。秦夫人不是从实说来了么?”


“……还有,我们没有看见王医师的女儿,门没有锁,我们走大门进去的。今天或许有人浇过菜,房间里物品整齐,王氏躺在床上,像是刚死不久……当然,被子是冷的。”


方继盯着地上死不瞑目的人头,“嗯”了一声。


罗敷停了一会儿,从睫毛底下一点点地往上打量他的侧脸,双手合十对下边拜了一拜:


“王医师来了药局大概四个月,是方老医师招进来的,齐医师觉得他行迹可疑,但没有说出来。民女刚到两个多月,与他没有过多接触……除了早上将他辞退。”


方继了然道:“秦夫人原不愿作夫人。”


罗敷自知从头到尾都失了言,流外官虽是最末等,在京官上级面前还是要正式自称的。但她又不怎么会说话开脱,少不得一时间呆呆地望着他,如同定了身一般。


方继不再看她,蹲下身仔细查验。


罗敷艰难说道:“大人真是目光如炬。”


他背对着她的目光,施施然露了丝笑意,“秦夫人说话这般没底气,本官真是欣慰。”


罗敷昧着良心,大了点声道:“大人英明。”


她揉着额头,像个丫鬟似的在旁边等他查看完,就差搭把手了。


“你去那边看看他身上是否带了装人头的皮袋。”他果真吩咐道。


罗敷踌躇在原地,如实回道:“下官不敢。”


方继道:“那替本官把筷子给取下来,一双聚在一起即可。”


罗敷叹气道:“大人想要籽玉的料子?下官绝对给大人买来送到尊府,再加一双也没问题。”


方继弹去衣上草叶,慢条斯理道:“本官有个陋习,非要见物品按原样摆放整齐,否则夜晚就难以入眠。”说罢,自己站起来走到墙前,指节轻点墙壁,那贴在墙面的筷子当啷一下掉到地上。


在他拔去杀手胸口的凶器时,罗敷闭着眼捂着耳朵,等到差不多时候睁眼一瞧,一双筷子果真越过千难万险重聚在草地上,放的笔直,连上面的红褐色也十分均匀。


方继静待到杀手胸口血洞里汩汩流出的液体变为黑紫色,才满意地开口道:


“秦夫人还是快回去与药局中人商议罢。今日之事甚为不祥,日后或许还会再劳烦医师。”


罗敷顺着他的言外之意无奈道:“大人放心,下官也要顾及药局前程,怎会张口就和外人提。”


方继漆黑如子夜的眸子攒出些昀光,手持满满当当的篮子朝巷尾走开。他脚下忽地一顿,道:


“本官方才想起那水囊是从南安一路带来的,有些不舍,遂已拿了秦夫人的钱袋。秦夫人那会儿闭着眼,应不会心疼。”


他走得并不快,但颀长的身形在巷子里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罗敷对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呆,摸了摸空空的腰间,突然反应过来,拔腿跑出了燕尾巷。


不远处一阵风刮过地面,那双对称的筷子动了动,顷刻间化为齑粉,随风飘逝得无影无踪。


回到药局中,方继得知此事,毕竟是阅历已广,震惊之下没做别的表示便叫她回房细谈了。罗敷自然不会用半真半假蒙明绣的话来应付他,只是省略了过分恐怖的场景,连遇见了微服的州牧这等异事也说得无比详尽。


方继当时道:“那便是卞公默许此事与我们无关,其中可疑之处,他定会私下追查。万富这小子现在还未回来,不过他做事一向让人省心。此事你们以后就不要提了,王敬家中那个女郎,若是能找到,我们帮一把也就尽了本分,就此揭过。”


罗敷上了药后血就止住了,痛感也消退一些。她迟疑问道:“方先生知道州牧大人是何出身么?以前可进过行伍?”


方继从鼻子里哼了声:“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如何打探得那些大老爷。”他喝了口忍冬花泡的水,“不过先帝是如何宠信这位卞公的,怕是整个京城的人都知晓吧。一介寒门,起于南安,十八岁上便殿试中了状元,此后自翰林院入东宫,擢少詹事为少师,可谓风光至极。不过十年前查出他恩师涉及了一个大案,被外放出京了。”


罗敷道:“那先帝还挺信任他的。涉了案还能做州牧,别人不说么?”州牧是为圣上耳目,掌监察大权,从没听说过这样还能左迁到从三品的。二十多岁的少师,古来可能就只有这一人而已。


“他有兼官么?”


方继道:“兼、加、赠无一契合,专心辅佐东朝。”


罗敷数了数,冷汗滑下:“那……那今年岂不是年过不惑?”


方继算了算,“老夫来京城的时候是二十年前了,那时卞公刚得先帝青眼,今年应是三十又八。”


他见罗敷面色古怪,道:“有何不妥?”


罗敷道:“卞公在南安一直深居简出么?还有,难不成三互法废止了?”


方继道:“国朝法令自有通融之处。据说卞公家中只有一个老夫人,在洛阳举目无亲,归根结底是个例外的孤臣。便是在南安,这些年见过他的人也少,几乎是隐姓埋名了。先帝决定让他离京,便是网开一面,想要升官的就不会踏进他家门槛……并且关于他从前的事迹,先帝也下诏不许再提。我朝与北朝不同,向来宽待文臣,卞公一事并非首例,那些大人们一旦离京,此生就十有八.九回不来了。”


罗敷心道,他那个举止哪里是孤臣!哪里像是个宦海失意历经沧桑的被贬官!这位州牧看样子是东山再起了,有权分抚直隶,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先帝处理他的手段奇怪的紧,分明是在等这一天吧。


“卞公好像知道王敬是我们这里的。”她一边思索一边小声道。


方继道:“这不是我们揣测的。大人考满回京,时过境迁,洛阳已非当年模样,如今的州牧之位不再是当年的州牧之位。他同砚倒是多,说能上话的却没有一个,刚回京城消息就灵通到能知道这件极小的事,也许……牵扯到某个大事吧。”


罗敷听他揣测的意犹未尽,刚想接话茬,又止住了。


“当年卞公去国,百官皆称陛下圣明。年岁一久,他做太子老师的事也被世人抛至脑后了。可去岁今上有意重用这位大人,不仅平反了,还给了他巡视直隶之权,想来青云再上已非难事。他定是通过某些人事得知我们药局的现况,早有准备。至于他准备做什么,老夫认为,他没有为难你这个夫人,便是暗示不会为难我们药局。而药局的那位真正掌印的大使,怎么也算是陛下太医院里的人。”


罗敷转念一想,自己有时候确实思虑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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