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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鱼水(2 / 2)

方继咳嗽两下,疲惫道:“秦夫人,明日端阳候府送合同来,他们未经大使,就由你的条记代劳吧。记得修书给大使,估计方氏已打点好一切,可是你也要做全了。”


万富是酉正回来的。他说路上花了好些功夫,到的时候官府已散衙,但态度良好,值班的人答应明日着人来查看顺便销户。罗敷很遗憾地表示漏了一个人,因为死者的相公也陪着她去了。


“我们还得自个儿花钱简单办一办丧事,药局整饬在即,出了事,你们都认为不是个好兆头吧。”


万富一进门就听她说了下午惊心动魄的经过,这时抿了唇道:


“实际上……”


罗敷的目光针尖一般扎过来:“你不要再刺激我了。”


“实际上我离开衙门的时候,有个人领着王敬的女儿在衙门前的云吞摊子用饭,我当时以为认错了人,但那小女郎眼睛甚毒,把我给认出来了。那位公子三十不到的样子,面貌斯文,看他那气派许是个官,穿一身蓝袍子,”


罗敷顿时拿不稳杯子:“所以……他跟你说什么了么?”


“我走上去,那丫头跟我记得的不大一样,哭是哭过了,但十分镇定,精神也还好,竟说上午她母亲死了后就一直跟着这位大人,之后有人送了她去官府,告诉她这位大人傍晚回来问她的话。”


“……我是说,那位州牧大人。你没在邹远见过他吧?“


万富愣了,道:“是位州牧?敢情是纠察抚州知州的那一位!……我的天,王敬是什么人,得这么大面子!”


罗敷淡定道:“他说他顺路。”


万富眼角亦抽了抽,“对了,他还说,丧事从简,请仵作、买棺材的钱官府替那丫头出了,我们不要管,继续营生。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罗敷扯了嘴角:“可不是么。他连我不缺钱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万富打了个哈哈,跑去厨房拿饭了。


罗敷在卧房里对于今日之事疑窦丛生,从头理了一遍,果断承认自己没有查案子的天赋。


首先是王敬,拖家带口来到京师,不愿透露身世,与家里感情不合,他妻子死了不到一天也撒手西游了。取命的杀手要割他的头,除开心态扭曲,罗敷更相信是背后雇主不想让大部分人知道死的这个人长什么样子。也许那个杀手欲把他整个人都弄走弃尸,又或许他是要拿着人头去交差。


然后是那位州牧南安右副都御使卞公,一个人的外貌可以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但气质很难改变。他身上显出来的气质是那种养尊处优惯了的,不像是出身寒门,更别说没有从高处跌下来、潜伏了近十年的风霜之色。方继通身的气度太刺眼了,就像这是个没有受过什么挫折的相当年轻的人,而罗敷见过不少得了机缘一朝发达的人,他们从小养成的习惯有相当一部分没有丢掉,更至于与身份格格不入。


州牧的一举一动毫不隐瞒,仿佛让陌生人知道了说出去也不在意。


一个小小的惠民药局,事情也能大到这种地步,罗敷很头疼以后人多势大了她要怎么办。她开始羡慕起那个至今未曾出现过的太医院大使来。


七月底,端阳侯府派遣的医官驻进了帝京的惠民药局。


罗敷看着来来往往搬着东西的雇工,也不去干涉,询问方继才知道紧挨着药局的巷子有几户住家已经被买了下来,供给新来的医师居住。向父亲主动请缨的曾高帮着一干人等忙前忙后,罗敷得了她这么一个得力助手,乐得不操心。


除方氏提供的两名医师之外,药局需要依照惯例笔试进六位新人,一年之内每个人的月钱除开药局盈利,由侯府补贴二两。原先万富他们不算卖药的微薄利润,每月只得八钱银子的诊金,一年到头赚的连街头挑担的小贩也不如,这下满打满算,直逼罗敷这个夫人。


方氏的医师刚把家什搬过来,渝州送来京城的第一批免费药材后脚就跟到了,还有几味是当地特产,市价不菲。罗敷听曾高说渝州的地方药局亦将受侯府恩惠,其州多山,产珍贵药材,他们可能就是看中地理优势,以官方名义搜罗地方之利。按这个思路,其他地方也应明白了方氏要扶持全国官医的心思。


收着霸王药,罗敷眼见药局的担子又重了不少。合同上写明了太医局需要强化卖药的性质,出售丸、散、膏、丹、酒,并将制药与卖药、接诊合一,制药占了相当比重,亟需精研药理的人才。罗敷几乎是时刻头疼怎么招人,薪水不够问方公子要,人才来源却也不好找——水平高的医师单独坐堂,身家又要极清白。日常看诊继续,她晚上熬夜出考试题,避着方继只敢让万富瞄一眼,怕被老人家说题目简直标新立异、不可理喻。


王敬的脑袋一掉,罗敷和方继就知道家底清白的重要性了。想来方继脱离纷扰尘世已久,所谓的“尔等不必管,继续营生”真的像他在巷子里说“顺路”一样不靠谱。洛阳官府的人在罗敷离开不久就过来了,远比万富通报的脚程快,她觉得定是州牧的安排。他们做事以一丝不苟著称,什么都要查一遍,到最后抛下句“等待问话”,药局中人面面相觑。


洛阳内发生的命案,本该上交由天金府尹解决,州牧难得亲自过问,自然更加兢兢业业。官差以故事处之,于是仵作自然而然交差:王氏中毒而死,却验不出来是什么毒;杀手血液呈黑紫色,倒是极厉害的黑道上的手段。仵作上了年纪,京城又是个鱼龙混杂之地,不免见识比旁人多些,他说验不出来,很有可能此案就真的不了了之。


罗敷一直攥着州牧的口头承诺,忽然感到纵然千般怀疑此人,自己潜意识里还是太相信他了。也许是抬抬手帮她捡回一条命,他叫她……她突然发觉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跟她说,但她听了万富的话,就不再理这事,仿佛药局里几个月来没有一点不正常的地方。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女郎什么时候与方继在一起?方继又如何知晓这个丢了脑袋、满身血污的人就是住在巷子里并由她管辖的医师?


罗敷听说过一些死士刺杀重要人物前会自己服毒,不管成不成功,事后都把线索了断。可王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那杀手不紧不慢地收回兵器,显然是游刃有余。 杀手的死亡是州牧在她眼前造成的,而她记得筷子拔.出来后,伤口冒出的血是慢慢变了颜色。也许官府追查到了凶器,但就算是像她想的那样,又能把一个深蒙今上厚爱的副都御使怎么样呢?


她决定以后碰见州牧绕道走。


最近罗敷事多,不适宜思虑过度,有方氏这个皇亲国戚撑腰,她就把精力全部放在挑人上。


八月初一,京畿有远见的医户们赴惠民药局笔试。即使方家亲自放出风声,来人也不多,总共二十几个青衫文士,年纪最大五十多岁,最小的只有十七八。罗敷从不强求人数,她认为过得去就行,大不了生意做好了以后再补充。


戌时已过,罗敷独自走在昌平门东的隽金坊里。隽金坊的北面正对着昌平门,过了昌平门,千步廊东侧是六部与司天监等机构的文官署,包括太医院。虽然洛阳很少宵禁,此坊的环境还是相当肃穆,一更三点的暮鼓还没有敲响,稀稀拉拉的佣人全回了自家府上。


初秋的夜里渐生凉意。繁星似一颗颗金刚石,高低不一地垂挂在绛紫的天幕上,明明灭灭,空间便于这闪烁星光中无限地延伸开来,划出了层次。


城北的街坊搁置得十分整齐,越往内行越不闻人语,只见清一色广梁大门,朱漆碧瓦,飞甍画柱,在夜色底下冷冷地面对着银色的轩敞街道。打理干净的灌木里不时飞出幽蓝荧绿的萤火虫,一团光影就如同漂浮不定的星云,缠绕在墙根。


罗敷一路感慨一路默念,这个时候局里的考试应该已经散场了,卷子都堆到了她的桌上,明日少不得又要弄个通宵。


她本来以为大使只是一个普通的御医,没想到是个高位的院判,也难怪他从未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药局的掌印大使、太医院右院判司严所居之地,价格非极显贵者不能担负。隽金坊挨着天子前裾,即使官居一品,也要靠赏赐垫着点住,不知五品院判如何弄到这一块风水宝地。


等走到了地方,门前连盏灯笼也无,全凭附近的寥落灯火照亮牌匾。坊内人家的门前站着守夜的家丁,罗敷晓得她一个年轻女郎独身入夜来此很是扎眼,便不去向人证实地点,径自敲门等待。


一连敲了三次,司府的管事才佝偻着身子披衣迎出来,打了个哈欠道:


“可是惠民药局秦夫人?我家老爷刚用过晚饭,恐怕还要候些许时辰。”


罗敷谦谦点头,跨进门槛,一边微笑道:


“我的侍女与车等在昌平街口,只望不要被巡夜的官差当流民抓了去。”让她自己走过来,不会是嫌马车的声音吵到邻居了吧。


管事略略抬眼扫了眼她,口中唯唯诺诺,神色却一般无二。


“院判大人着实会享福,贵府不仅离官署近,左邻右舍都是熟人,平日定是省了不少相处的心力。”太医院的医官会被委派到皇宫外,圣心体恤下臣,没人会愿意得罪一位高位掌权的太医。


府门在她的背后关上。管事司福察觉出她的讽刺之意,心想这女郎未免太尖刻了些,以后在家主手下做事,不定要吃亏。


院中弄得很简朴,砖雕照壁没什么装饰,种着的几竿翠竹沙沙作响。一颗高大的槐树凭空长在地上,灯光扫过去,可见溟濛的水汽在一串串的荚果上凝结成晶莹的露珠。


司福躬身请夫人入南房,倒了杯茶,陪着客人寒暄两句。此时跑腿的小厮进来道:


“老爷传夫人进正房议事。”


罗敷受宠若惊,心道这院判大人还不至于连一丝面子都不给她。她前日准备写信通知大使,不料这位从来没现过正身的五品右院判修书一封,托人送到了药局门口,说隽金坊治安良好,届时请独自步行前来。她总算得到一点安慰:不单是她一个人在忙,人家也忙得很,下了值之后非要等到大晚上才能挤出时间见见下属。


大使怎么说也是兼职,药局里人员变动也正儿八经是公事,方氏不可能不告诉他,那么今晚院判大人是懒得挪足,想让她一路走到头了?


罗敷不出声地想着,没几步就到了主屋。罗敷觉得这座府邸小的挺正常,院判看中的可能只是这里的位置和人脉,家里供不起那么多仆役土地。


谢过管家,小厮也跟着他一道走了,她在屋外停了片刻,看这阵势是要自己单独入内。屋子昏昏黄黄的光线从窗格里透出来,好像主人吃过晚饭后就躺在榻上眯了一会儿。


罗敷推了门,开门的刹那,明晃晃的灯刺得她立即遮住眼。这窗纸异常隔光,猛然从黑暗里进到亮的地方,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瞬间的难受,于是腹诽甚深地朝座上看去。


房内只有一个婢女随侍,清瘦的中年男人端坐在座位上,面色冷淡地拿银剪子拨了拨手边的烛芯,“咔嚓”一刀下去,似有似无地从鼻子里冒出点气来。


他生着灰色的短须,脸容略长,颧骨稍高,神情肃然,一双狭长的凤眼往门口掠了掠,咳了一声道:


“秦夫人吧,久仰。”


他说完,青色绸子的衣袖下露出苍白一指,对下首的椅子斜着轻轻一抖。


罗敷从善如流地坐下,道:“大人忙碌一天,下官此时来,真是打扰您了。”


司严示意婢女上茶。那名叫碧云的丫鬟腿有几分跛,一摇一拐地拎着茶壶放到桌上,倒了满杯,退到屏风外去了。


司严皱眉道:“秦夫人,我们放开了说罢。药局里最近生了大事,虽然我有十分把握这事与我们这些人无干,但附近的人都听闻我们局里死了个医师,因向地下赊贷还不上被人弄死了满门,这对药局百害无一利。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敷听他一口一个“我们”,亦不动声色地蹙蹙眉,温和道:


“是这样的,那位医师四个月前入药局,京畿时疫的一个月来趁我们不在用药局的利润为他夫人治病,我们觉得此人心术不正,他又主动要求离开,也不好阻拦。后来我觉得做的过了,便同齐医师去他家给些钱财过渡,却发现他妻子死在家中,他自己也在家门口的巷子里丢了脑袋,他女儿当下作为知情人住在官府。”


司严颔首,叹了口气:“各自生活都不易,得饶人处且饶人。”


罗敷不想再和这位慈悲为怀的顶头上峰说一个字,却听他接道:


“你且说说你的看法。”


罗敷无语凝噎,她开始觉得院判大人从不出现在药局里,真是造福下属。天天让她对着这么个前后不一的大使,她肯定会再延长假期的。


“下官初来,对药局的了解甚至没有两位年轻医师多,不过在这三个月里,大家各自的状况都看在别人眼里。齐医师报官后对我们坦言,这位医师可疑之处不是无迹可寻。方先生一直后悔招了个不明底细的人进来,竟无一人晓得他与外界的哪些人有什么联系。齐医师第一次去王医师家时,他正和妻子吵架,连刀子都快动上了,当时是王医师赶着他出门的,万富和我说现在想来觉得他好像是怕他待久了一样。药局有时闭户很晚,东西厢房住的是林齐二人,王医师并不在药局,齐医师心细如发,深夜睡醒出去透口气,却几次见他在大门口徘徊,还有一回从耳房的窗户里看到他和另一人远远地谈话。”


她说了一长串,也不指望院判能理清楚,就是表明一下此人身份只得斟酌,把万先生搬出来当挡箭牌。这番话她说过好几遍了,已经倒背如流。


司严抚袖道:“夫人不必这般拘谨,药局先前人手少,眼睛也少,你们现在做的推测也是由果溯因。”


罗敷低声道是。司严抿紧的嘴角松了松,他从来没有来过城南的白龙庙街,比之罗敷这个干了三个月的夫人,对药局事务更加陌生。


司严据大使之虚职已逾数年,他在禁中做了些年头,从最普通的医士一步步升到右院判,最讲究的就是一个稳字。太医院里的人都知司院判沉默寡言,不理杂事,却无人小看他的手段——光是在皇城外最贵的一块地皮上开府,还没被御史弹劾过,就不是一个五品医官该有的能耐。


罗敷目光澄澈,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一不小心烫到了舌头,依旧得笑的如沐春风。


司严定定看着她,低声道:“夫人,明面上局子里的事是要由我批准,但药局真要有闪失,你们都懂责任落在谁头上,尤其是如今端阳候府伸了一只手。”


罗敷勉强牵牵嘴角,一转眼面上添了三分好奇:


“大人可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司严阖眸,捡起烛剪敲了敲榆木桌,“今日让夫人这么晚来,并非我有意刁难你,人马上就来。”


罗敷愣了一瞬,摇头笑道:“下官没有如此想。”


司严恍若未闻,瘦长的手指徐徐地整理起压在桌案上的袖口纹路,主屋里明亮的灯光照在他的左脸颊上,露出一个不易辨认的小小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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