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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放肆(2 / 2)

今上等了那么久,长年压抑的愤怒无法再积累下去。


方琼面朝院内,异常镇静流畅地道来:


“陛下误解了。这宋庭芝,是臣父最先要保的人。”


前排的小官们听得傻眼,回过神来,发现其他人都和自己一样云里雾里。世子当庭反驳陛下,陛下派河鼓卫杀了方氏要保的人,然后作为寿礼砍下脑袋、装在箱子里献了上来?


王放立在一盏灯旁,如月下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他微笑道:“哦?原是朕弄错了。愿闻其详,世子不要令这些人失望。”


方琼眼眸如夜,轻声道:“臣遵旨。”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像微凉的雨水:“诸位可还记得承奉三十二年,十年之前,黎国公主自西凉南下归国之事?”


一位致仕老臣大着胆子颤巍巍道:“记得,黎国公主……是当时的镇国大将军陆鸣之妹,嫁与西凉王室。突厥将进攻西域六国,公主便南下回齐请求国朝援手。”


其余记得往事的人都听得点头,唯罗敷心绪一震。嫁与西凉王室……难不成是她未曾谋面的外祖母?


又一人小声道:“在下记得彼时匈奴靖北王秦谨已葬身定启,秦谨与西凉关系密切,突厥没了掣肘,大肆向西征伐,公主可能着实焦急。”


罗敷心里一喜,爹爹去世后,外祖母竟然还活着,那现在呢?现在还在人世么?


王放斜睨了那老臣一眼,并未发话。


方琼继续道:“当初公主南下时,曾带了一个人。”


他目光澈然,直视王放:“便是宋庭芝。”


“方氏愧受陛下天恩九年,今日要请的罪,正是由此开始。”


有些脑子转的快的宾客现在终于反应过来,侯府广发请帖,今上盛情送礼,原来全是幌子!今夜的重头戏,乃是青云之上的方氏向得罪过的今上做出最大让步。这精心策划的寿宴,连方府中人都没能准备好承受压力,一切只为凸显当世国主威不可犯。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之后,今上可谓睚眦必报,锱铢必较。


罗敷压低了嗓子问曾高道:“这是要干什么?你们府上和陛下串通好了的?”


曾高苦笑道:“串通是串通了,可是……看起来配合不太默契。且听公子说罢。”


方琼继续道:“幡花宋氏以牡丹闻名于世,公主喜爱牡丹,宋家一支则作为陪嫁去了西凉,既为商,又行走于宫廷。陆将军带兵迎公主于阳石关,宋庭芝携西凉王书信,信中有云:无条件赠洛阳西极天马,以补军需。宋庭芝与家主不睦,巧舌如簧,诓骗先帝相信陆将军里通外国谋逆。此时——”他语气骤然低沉,“此时,方氏替他作了保。”


几百人都怔在原地。


陆鸣正是今上的外祖父,镇国将军府被抄,牵连到尚书府一干人,承奉三十二年的洛阳血流成河。太后执掌后宫,外戚如日中天,方继深得景帝器重,只要方家一开口,御笔诛罪臣哪里还会有犹疑!


方氏的刀锋直指今上母家,天知道今上这九年是怎么忍过来的,怪不得方氏寻了时机率先请罪。


晏宋两家商贾之间的斗法,方氏凭借权力,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铸玉坊的那场灭族大火必不是偶然,但自那以后,方氏又将何去何从呢?端阳侯府已经失去了天家的完全信任。


老侯爷坐在椅上脸色憔悴,像是睡着了。


方琼理好衣袍,在王放面前跪下。


“此人得知宋家还存留有血脉,确然在九年前给臣父下毒,臣父身体至今非常勉强。陛下处决此人,实是解除方氏一大心病。“


这轻飘飘的一句,于当年的隐秘无半分阻挡作用。


他眼睫轻敛,停了一会儿,方道:


“方氏恃宠而骄,是为不忠;视人命而不顾,是为不仁;处世不用诚信,是为不义。方琼今日带印在此,恳请陛下革除端阳候之爵!”


他扬了扬下颔,老管家双手捧一个金盘,盘上七梁冠四色袍,金紫绶带,一块白璧温润无暇,正是两代端阳候所用朝服印章。


外戚烈火烹油之势,不过三代。


王放依旧未说话。


良久,他扶起三拜的方琼,只觉隔着几层衣物,对方全身都绷得极紧。


卞巨按今上原先指示接过金盘,算是受了世子除爵的请求。


正在宾客感慨侯府及时的作为时,王放又笑道:


“今日侯爷大寿,朕怎敢不应贵府之请?明日旨意便会下来,望贵府好自为之。”


他走到台阶边缘,檀色衣角融在浓稠的夜色里。


“朕还有第四份礼要呈给贵府。”


卞巨走上阶来,手中一幅玉轴三色祥云绫锦,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方氏于国有功,兹赐方氏永、黎、栎三州贩盐之权,十世不夺,并赐玉牌为证。明光五年八月十七。”


圣旨出乎意料的简短,圣意又不明,却无人敢出声。贩盐之权方氏之前就有一部分,但只是朝廷默认,今天过后,废爵而颜面扫地的方氏又将立于商市之顶,在漫长的十世中,难以再有其他人与之争锋——这是打了一巴掌,又给好处的戏码。


今上的寿礼一份比一份惊心。


方琼手指冰冷,握住今上递过来的墨玉牌。


王放一顿,手从他的肩上滑过,终是没有落下。


“方某代家父、方氏中人谢过陛下大恩。陛下宽仁,未深究方氏万死之罪,方氏惟有今后为陛下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这话一出,不少人唏嘘不已,眼红方家的遗憾方家没有倒的彻底,与侯府关系不错的长舒一口气。


毕竟陛下还是念着与公子的交情。世事无常,陛下幼年和候府的关系那叫一个亲密无间……不提也罢。


此时罗敷与曾高择了处僻静墙角,一左一右守在失魂落魄的舒桐身边。舒桐初入药局时,罗敷就觉得他见识广阔,极会说话,认为是在府中待久了沾染商人习气,不料他真的是商人子弟。方氏做下害宋家家破人亡的事,总归积了点德,没有让其血脉断绝。


舒桐冷笑道:“我那三叔可谓恨太.祖父入骨,先是费尽心机自请跟去西域,又是不顾国家大义令两国反目,侯爷能保他,当真是视我宋氏如眼中钉。”


曾高想要劝他又无从开口,罗敷见状温言道:“侯爷对你家里心中一直有愧,栽培器重你,对你不能说不好。”


舒桐道:“我那时已经十五岁了,现在不会比少时更加不晓事。我自小喜欢医术,家里不许,侯爷收留我后让我跟着府内医官学医,时常还能受到太医院御医的指点。不管他如何打算,我孑然一身,确实受惠良多。”


他望着曾高,眸光清润:“宋庭芝设计让先帝把他召入宫中问询,先帝认定是宋家与陆将军伙同谋逆。侯爷上表宋庭芝揭露有功,他免于一死,但宋府被内卫烧的干干净净,甚至排查路人,避免有漏网之鱼。宋氏受家内小人所害多于方氏的利用,我虽然不能待侯爷如陈伯伯待他那样,却也能保持一颗平常心。我……”


曾高轻声道:“所以你准备趁方氏扶持药局,离开府中自立家门,重振宋氏?”


罗敷简直无语了,盯着脚尖喃喃道:“你应该说我跟你一起去不要担心之类的啊……”


舒桐又是无奈一叹,“你说的差不多了,我只是不想再靠方氏。公子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才让我与你一同去药局的。重振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我凭自己的实力挣一分家业,还是颇有余力。”他自幼耳濡目染经商之道,所学医术又多于一般的医师,着实不用担心生计。


曾高听得连连点头,灵秀的瓜子脸上满是认真之色。


舒桐也不计较,他向来很有耐心。


罗敷看着圆圆的月亮,大有人世无常、鲜克有终之感。她记得万富当初和她介绍南齐风土人情,直说国朝陛下连赐下的毒酒白绫都是从方氏低价进购的,所以百姓自古单纯,愚民策略从来可行。


她忽地想到一事,问道:“宋府既留有后人,那么被抄的镇国将军府和吏部尚书府呢?譬如那个和亲西凉的黎国公主?”幼时母亲和外祖失散,玉霄山又消息闭塞,她对母系亲族一无所知。


曾高道:“陆大将军自刭后,她自缢被救下,此后入了青台山的道观,就此不问世事。”


“那就是还在人世?”


曾高摇摇头,道:“家里失势,又非血脉相连的宗室,说不定早就没了。”


罗敷刚刚跳起来的心又跌了回去。


她理了理头发,垂首轻轻道:“真是可怜。”


夜间凉意渗人肌骨,幽幽的灯盏映着宾客们神情各异的脸,院中氛围越加森然。


屋前,方琼起身侍立于老侯爷椅旁,挥袖令等候的陈潜上来诊脉。众人都道今上这椅子搬的巧,若侯爷不是坐着,恐怕早就倒了。


王放平静地笑道:“侯爷还有何请求,一并说出来,朕定会应允。”


连削爵都一句话风轻云淡地允了,还有什么不能允的?


方继出了一身冷汗,缓了一会儿,仍强撑精神道:


“臣恳请陛下……”


风乍起,棉絮般的云飘过月亮,天地暗下来的一瞬间,有轻微的呼吸出现在屋顶。


方琼看了看浓密的云层,打断父亲的话,吩咐道:


“来人,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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